倍可親

覆巢之下(上)

作者:Brigade  於 2018-12-14 06: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3評論

發表於 2016 年 05 月 16 日  杜欣欣

從今天起,我將自己回憶錄中的有關文革的章節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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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我家搬到三里屯東邊的幸福村。直到1969年,三里屯,幸福村一帶大多是平房和荒地。那時的三里屯,除了一棟被稱為服務樓的商業建築(如今的麒麟大廈),還有幾棟三四層高的宿舍樓,樓與樓之間寬敞得可以踢足球,幸福村的公車站旁還能種菜。對面的工人體育場冬天可以溜冰,夏天可以游泳,算是北京不多的市民可以運動的場地。當時幸福村沒有樓房,平房中有一所小學,一個郵局和一個合作社。所謂的合作社就是賣蔬菜和雜貨小商店。幸福村的居民極少上合作社買東西,那家店裡永遠冷清。我家一直吃食堂,極少開伙。周末食堂只開兩頓飯,母親就會差我去合作社買肉末兒。買回來,她放上蔥姜炒一炒,盛在一個大藍花瓷碗中,紅油配著綠蔥,好看又好吃,我一次就能吃掉小半碗。我家所有的好吃的,母親總是盡著我吃。

幸福村分為一村二村三村,所謂的村就是幾排平房,我們住的院子前後皆為荒地,其中還有淺河溝。母親一度反對我去工體溜冰,我就到小河溝里溜冰。在無學上的日子裡,小學同學毛妮請我去她家玩,那天我們玩得很高興,她的母親要留我住一晚。我打電話請示媽媽。傳達室的電話接通后,傳達老頭兒去喊媽媽接電話,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不出所料,母親不同意。我不死心,又磨了半天,她還是不同意。我太貪玩兒,坐車趕回家時天已擦黑。下了電車,天完全黑了。我獨自走過合作社,走過小學,再走到小學之後的那片空地。我隱隱記起空地曾是一片墳場,開始害怕。我越想就越像了,於是鬼火,於是怪聲,於是鬼打牆,於是身後有人或有鬼跟蹤……,大聲唱歌?快快跑?待我一身冷汗跑到家,母親的責備聲立刻將我帶回現實世界,我犯了嚴重錯誤,只能聽憑發落了。

在我家裡,不僅我對母親非常敬畏,她的妹妹們也如此。母親居長,自幼性格剛硬要強還是全家幾代人中的第一個大學生。她從小學就開始住校,據說她從學校回家,總喜歡批評家中的一切。她們姐妹的名字都是淑打頭,她嫌妹妹們的名字陳舊俗氣,就為她們改了單名, 「瓊」,「璽」和「淳」。名字起的相當雅緻,但也能看出她的獨斷性格。在工作單位,因受過高等教育,她帶有原罪,但也因此而清高孤傲。她極為好強,又極不善言辭。她非常努力地工作,嚴於律己。自己從不為私事請假,也看不慣一些不努力工作的人。她的一個同事長期不上班,她對此提出批評。母親的嚴肅認真固然有性格的因素,也由於她自以為是那個事業中的一員而持有的負責精神。母親從未明白過,無論她怎樣脫胎換骨地改造,都難以換取友善和信任,她永遠不屬於那個事業。無論她怎樣地努力工作,那把達摩克利斯劍會一直高懸著,因為她帶有原罪。

1964年,母親前去北大荒,開始她唯一的一次探望我父親。她坐火車乘汽車,又步行了十幾里,終於到達父親的林場。為了母親的到來,父親特別清掃了房子,在頂棚上糊了牛皮紙。母親原本對政治毫無興趣,但那時的她已經懂得要求「進步」了。住下不久,母親說她要爭取入黨,父親就讓她去參加勞動,為當地人演唱革命歌曲。臨走時,當地的支部書記給母親的單位寫了一封表揚信。父親想不到的是,不久母親的要求進步就體現到他自己的身上了:「後來我回北京,除了家裡或洗衣間,你媽媽不許我出去找人講話。」父親說。

也是在1964年,母親提出了離婚。不久,她被派到湖南農村去搞四清。「四清」運動是毛澤東在中國農村推行的一場政治運動,意圖「反修防修」,防止演變。最初是「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後來擴大為「大四清」,即「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到湖南后,看到了農民「一家只有一床棉絮,也沒吃的,那裡的女人連月事都不來。」 母親很受震動。四清工作隊員自帶糧食,但沒有菜更沒有肉。偶爾去縣城,母親偷偷買點東西吃,但不能帶回去,擔心被批「特殊化「。四清結束時,母親把鋪蓋和所有的用品都留給了當地農戶。「她們太窮了,我不忍心。」 母親是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時定了級別。在歌舞團工作時,她的級別還顯不出來,但調到全是號兵的樂隊后,她就成了拿高薪的眾矢之的。四清后,母親主動減薪。其後十多年,她一直領三分之二的工資。

我從5歲起就開始給父親寫信,從最初的母親手把手寫下的隻言片語,到用拼音字母寫,一直寫到沒有錯別字的半頁紙。每封信的開頭,問候之後,我總會報告學習成績,然後表示要努力學習,爭取當上三好學生或者別的什麼標誌著進步的頭銜。在小學里,我也確實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還擔任過少先隊的中隊長和大隊的學習委員。在一次信中,我提到算術得了三分。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得知那個三分后,非常生氣地說我不爭氣,她還說:「以後你再得三分就別回來見我。」不久我因病缺課,又得了一個三分。母親永遠是絕對權威,我對她非常敬畏。不告訴她得了三分,我的心不得安寧。於是我就打電話給母親,電話接通后,我卻沒勇氣告訴她。在她不斷的追問下,我說:「媽,我得了一個三分,你打我吧。」

在家裡,我一直自認是乖女兒。1964年,在寫給父親的信中,我多次提到放學回家寫大字,彈鋼琴,幫助媽媽做各種家務,「明天媽媽就回來了,我準備把屋子打掃乾淨,好讓媽媽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從1964年,我十歲時開始,母親益發易怒,越來越難以相處了。無論我怎樣努力地想使母親高興,但她總是不高興。我不知道,外部環境的惡化,長期的獨居,她不僅退化為人際關係中的低能兒,而且性格中的溫柔慈祥也逐漸消失了。一個除夕夜,母親的單位組織包餃子,我們幾個小孩兒負責運送餃子皮。母親看到我,就要我回家去。我不服氣:「為啥不讓我在這裡?他們不是都在這裡嗎?」「你還敢跟我犟嘴,給我滾回去。」她把我拖到屋外,我大叫起來。她氣極了,揚手就打我一耳光,我哭著回家。後來她回來了,摟著我流淚。可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發那麼的大火。很多年以後,她告訴我,包餃子前單位說了不要小孩兒參加,她不願意人家對她有意見。又一個傍晚,母親讓我洗腳,水很燙,我不肯洗。她硬按著我的腳浸入熱水。我掙脫出來。母親說:「你不洗就給我滾!「我說:「滾就滾!」我站起來,穿上鞋,推門出去。天陰冷,我無處可去。走著走著,看到靠在牆上的門板,於是就躲進去。天擦黑,我聽到母親喊我的名字,但我憋著不出聲。我沒想過她的嗓子是要用來唱歌!

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那年5月,小學提前放假,母親不再下部隊演出,我開始了自記事以來與母親最長的一段相處。

儘管文革開始時,小學停課之前,學校曾組織我們寫大字報或小字報,批判老師。但一放假,我就完全忘記了革命。我住的院子沒有幾個小孩,很多時候,我只有一個玩伴兒。我們倆常玩翻繩或翻手。翻繩遊戲似乎是全世界小孩都在玩兒,四十多年後,我在羅馬東南的崗多菲堡還看到過義大利的小孩兒也在玩兒。翻手的遊戲是兩隻手背靠著,將十指扣起,再翻轉過來,形成一個巢,一隻大拇指在巢中動,玩的人念念有詞:「老頭兒,老頭兒你上哪兒?我到天津買眼鏡,買了眼鏡給誰戴?給我戴。」念到最後三個字時,手再一翻變成眼鏡狀,戴在眼睛上。如果有兩個以上的女孩兒,我們就跳皮筋,邊跳邊唱:「小皮球兒,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如果再多幾個孩子,我們就玩撈魚兒:兩人用手搭成門,其餘的人從門下鑽過,唱的是:「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就撈小尾巴尾巴…魚」。念到一定時候,這門就突然「垮了」,那個正在鑽的孩子就被套牢,他/她就得退下來當「門」了。這裡的尾巴在北京讀成『乙貝兒』,最後這『小乙貝兒乙貝兒』要拖長音,重複念。這對從門下鑽過的人形成了一種威脅:「我隨時可以把你套牢。」

因居家偏僻,文革后紅衛兵在社會上造反,抄家,剪辮子,剁高跟鞋,鬥爭老師等暴行還是口口相傳。直到我媽媽的單位開始抄家,我才想起「革命」了。母親把自認為有問題的信件和照片都燒掉了,家裡的很多書都被拉到了廢品站,但她捨不得外公的集郵冊。後來單位了一個出身不好的阿姨再次被抄家被批鬥,媽媽害怕了,擔心再來抄家, 就把郵冊上交了,從此那些郵冊再無蹤影。 我沒有學上,我的童書都被拉到廢品站處理了,信件,畫報和照片也被燒掉了。廣播里不再能聽到「小叮噹特別忙」的兒童節目,孫敬修老爺爺也不講故事了。但後院兒養了豬,種了菜,我還可以去那兒玩兒。我爬樹,捅馬蜂窩,在田間尋找長長觸角的黑色天牛,紅底黃點的圓圓的西瓜蟲(瓢蟲)。夏天的雨後,牆根旁常常趴著蝸牛。對著蝸牛,我念:「水牛兒(牛讀起來像妞),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念著念著,它真的就挺起白白的半透明的身子,頂著觸角,挺神氣地,開始在灰磚牆上遊走起來,身後貼出的一條隱隱發光的細細的銀線。若碰到癩蛤蟆,我會踩著它的肚子,邊踩邊念:「氣鼓氣鼓,氣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殺豬,氣得蛤蟆直哭。」被踩的蛤蟆,肚子真的會慢慢地變大。

「紅海洋」 開始了!(紅海洋是指1966年夏天開始席捲中國的,用紅油漆將街道,單位的牆體塗成紅色,寓意「革命化」。這一作法是為渲染毛澤東權威,烘托造反氣勢。)到處都刷上紅漆,寫上紅色大標語。不過孩子終究是孩子,還是免不了惡作劇。即使是最革命的時代,我們也會篡改歌詞,比如李劫夫的《我們走在大路上》的頭兩句是「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我們翻唱成:「我們走在大街上,賣冰棍的瞎嚷嚷。」那個《撿到一分錢》,原詞是:「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我高興的說了聲,叔叔再見。」我們翻唱成:「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賣冰棍的手裡邊。賣冰棍老頭給我兩根冰棍,我高興的說了聲,老頭找錢」。另有一首是歌頌下放女幹部的歌,原歌詞是:「小斑鳩叫咕咕,我家來了個好姑姑,白天下地去勞動,晚上回家餵雞又餵豬,有空教我學文化,還幫媽媽洗衣服。你要問她苦不苦,她說不苦不苦,很幸福。要問她是哪一個,她是下放的好乾部。」我們翻唱成:「白天下地偷蘿蔔,晚上回家宰雞又宰豬。要問她是哪一個,她是台灣的女特務。」文革前,看過電影演員王曉棠飾演的台灣女特務,她穿著時髦,戴著墨鏡,我曾尋思著怎麼女特務都這麼好看? 文革中,那些電影自然都受到批判,不能放映了。

紅海洋中,紅海洋后都有人自殺。我印象最深的是三里屯那邊有人跳樓。因為就在附近,很多人跑去看,我也跟了去。那個人躺在地上,頭上蓋了報紙,旁邊一灘血。人們默默地看著,黯然離開。回家的路上,我聽大人們議論:「他肯定是想死了,不然不會頭朝下。「「那樓也就二層,不朝下可能還死不了。」兩年後,「複課鬧革命」開始。我被分配三里屯二中上初一。我的一個同學住在跳樓者附近,後來知道她父親在文革初期自殺,但我始終不敢問那個跳樓者是不是她的父親。
看到自殺者不久,母親也被貼了大字報。她被批為「軍樂隊的李香君」,一直想念她的右派丈夫,一直要復辟。她的罪行還包括在食堂多買了一根香腸,請來家做客的同事吃糖果等。當年她夾在報紙里寄給父親的食品自然也逃不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母親的日子可謂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的脾氣越來越急躁,對我發火越來越多了,抱怨和指責成為她與我說話的主調,我也越來越懼怕她。

紅衛兵開始大串聯后,我母親被分配去接待紅衛兵。我隨她去住中央芭蕾舞蹈學校集體宿舍。那時的我也開始希望自己成為紅衛兵,能夠串聯,能夠去天安門見毛主席了。冬天來了,歌舞團的幾個大孩子發起去外地串聯,我的同齡發小兒,唯一的玩伴兒也跟了去,但母親不許我去。雖然我很不理解,也因此很不快樂,卻也不會因此而怨恨母親。與往常一樣,我們睡前還會擁抱親吻。

一個晚上,我聽到母親與時阿姨的對話:「你看文革像不像反右啊?那時就是號召給組織提意見。我那時就跟她爸說,你不要去說,他不聽我的話,被打成右派。」「我覺得有點兒像,我們還是不說話好。可是反右時還有政委團長,這次連政委團長都打倒了。也不練業務,不演出了,一切都亂了套了。」時阿姨說。「那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該怎麼辦呢?不參加吧,人家會說不響應『你們要積极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號召。參加吧,出身又不好,會給革命群眾組織帶來麻煩。」「我想,還是要參加,我們就參加硬骨頭吧,那裡老同志多,不搞打砸搶。我們先寫份申請看看。如果人家不要我們,就算了。」母親和時阿姨都參加了硬骨頭戰鬥隊,與之對立的派別(當時都稱革命群眾組織)是紅旗革命造反隊,前者相對於後者是保守派。不久,「紅旗」造反隊得到上面的支持,佔據了母親的單位,將「硬骨頭」的成員都趕了出去。母親帶著我搬到話劇團。

搬到話劇團,我們也沒有地方住。那個晚上,所有外單位人都在大禮堂里席地而卧。我興奮得睡不著,聽著母親與同事們的輕聲議論。那個晚上,我開始對當前的革命運動發生了興趣,感覺文化大革命不僅是大人們的事情。彼時的我早已不唱《照鏡子》,也學會了很多流行的新歌,其中不乏「打倒」,「熱愛」,「踏上一隻腳」,還有那顛覆傳統的「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突然間,「紅旗」造反隊就成了反革命組織,領頭兒的都被關押起來。回家后,紅油漆,大紅標語依在,幾天前曾耀武揚威的紅旗派已不知所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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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Brigade 2018-12-14 11:23
令人感到唏噓不已啊,這些舊時代知識女性書獃子,丈夫已經成了右派,文革她們還站到老幹部那邊去了。萬惡的共產黨,害人。

時阿姨說。「那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該怎麼辦呢?不參加吧,人家會說不響應『你們要積极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號召。參加吧,出身又不好,會給革命群眾組織帶來麻煩。」「我想,還是要參加,我們就參加硬骨頭吧,那裡老同志多,不搞打砸搶。我們先寫份申請看看。如果人家不要我們,就算了。」母親和時阿姨都參加了硬骨頭戰鬥隊,與之對立的派別(當時都稱革命群眾組織)是紅旗革命造反隊,前者相對於後者是保守派。不久,「紅旗」造反隊得到上面的支持,佔據了母親的單位,將「硬骨頭」的成員都趕了出去。母親帶著我搬到話劇團。
回復 qxw66 2018-12-14 11:27
造反派是 被鎮壓了
回復 Brigade 2018-12-14 11:42
qxw66: 造反派是 被鎮壓了
活該。應該把他們全部送到西部沙漠上山下鄉永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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