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送走父親之後不久, 市委書記劉剛的兒子劉濤開車來接她, 二人一起到縣城東部的溫泉鎮, 檢查溫泉度假村的施工進程。
沽河縣幾年前撤縣改市, 縣委書記改稱市委書記, 書記劉剛人民公社時期擔任靈山公社黨委書記, 後來調到縣裡步步高升。我大哥小時候得肺炎到靈山公社衛生院住院, 大姐看護我大哥, 在醫院認識劉剛的老婆吳水蓮, 二人結拜為干姐妹, 此後時有來往。張家有當兵之前與劉剛有過幾面之緣, 建築公司在縣城規模越來越大, 弟弟張家才又升任公安局副局長, 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 大家都來自靈山公社, 家有和弟弟家才成了劉剛家裡的常客。有些政府不便出面的事情, 比如縣政府蓋新的政府大樓, 對付那些不想拆遷的釘子戶, 動用公安影響不好, 便由張家有出面, 利用高建國的幫派力量, 對釘子戶恐嚇利誘, 軟硬兼使, 順利解決。有不給面子的, 一覺醒來會突然發現門前被挖了個大坑, 下班回家房子著了火, 總之日子沒法過還無處投訴, 公安局報案根本不會有人來調查。
劉剛的權力, 成了兒子劉濤的最大資本, 那個公司要投資項目, 都會把劉濤拉進來作為一個股東。人民公社時期大姐逢年過節, 曾帶著雪梅去劉剛家拜訪吳水蓮, 那時雪梅只有五六歲, 劉濤十多歲, 二人一起玩, 但互相沒太深印象。劉剛調到縣裡, 雪梅再沒見過劉濤。兩人再次見面是在家有的建築公司, 一個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一個是風度翩翩的小夥子, 不能說一見鍾情, 但說起小時候一起玩耍的那些時光, 也倍覺親切, 我大姐和劉濤的母親又是結拜姐妹, 兩人居然墜入情網, 若非雪梅年齡還小, 兩人早結婚了。
張家有知道雪梅和劉濤這層關係, 比自己拿到一項政府工程高興一萬倍, 有了這層關係, 張家有自己雖然身為總經理, 公司的大事小事便很放心交由雪梅決定處理。
溫泉鎮在沽河縣城以東三十多公里, 東面臨海, 西面全是山丘土陵, 沒一塊超過半畝的整地。人民公社時期不許出海捕魚只能在家種地, 溫泉鎮淪落為沽河縣最貧困的公社。那時有個笑話: 溫泉公社社員冬天到坡里整修梯田, 本來共有十二塊地, 數來數去只有十一塊, 有一塊不翼而飛, 大家分頭去找, 後來一個社員覺得冷撿起脫掉扔在地上的棉襖, 這才發現第十二塊梯田壓在棉襖下面, 一件棉襖遮蓋了整塊地。
溫泉鎮土地貧瘠, 地下卻有一項寶貴的天然資源: 地下溫泉。溫泉鎮隨便一處地方挖地三尺, 就會有溫泉水冒出來, 溫度高達七十度, 而且因為靠近大海, 地下全是各種礦石, 溫泉水中含有豐富的礦物質以及碘鈉這些營養元素, 對人體極有好處。溫泉鎮又地處海邊, 氣候宜人, 建國后溫泉鎮建了一所高檔療養院, 療養院往東走五分鐘就是海灘。如同中央政府的北戴河療養院只供中央一級官員療養休假, 溫泉療養院只供省一級官員休假療養, 沽河縣政府官員也沒資格入住。
改革開放以後, 療養院為增加收入, 開始接待省政府官員以外的市級縣級官員, 費用當然很高, 反正有政府報銷, 當官的也不在乎, 療養院一年四季人滿為患。雪梅跟著劉濤進療養院泡溫泉, 順便在大院里參觀考察, 才知道溫泉鎮這塊窮山惡水裡, 居然有這樣一個山清水秀如同仙境一般的大院, 突然靈機一動, 憑什麼這種地方只有當官的才能享受? 現在有錢人越來越多, 普通老百姓也開始講究休閑度假, 如果在溫泉鎮建一座類似的休閑度假中心, 定然大有錢途。
雪梅將這個想法與劉濤和張家有一提, 二人都拍手稱好。雪梅和劉濤開著車子在溫泉鎮翻山越嶺顛簸起伏考察了幾天, 終於選中了一塊風水寶地。這裡離省療養院十幾里路, 南北西三面環山, 山嶺只有百多米高, 南山坡下是一個天然湖泊, 湖泊北岸是百多畝丘陵梯田, 這些年溫泉鎮農民全部出海捕魚, 梯田沒人耕種長滿荊棘野草, 一片荒涼。往東千多米是大海, 三面山坡上長滿矮矮的松樹, 不陡不峭, 松林中若修幾條小徑, 走路散步修身養性, 環境幽雅空氣清新。南面山外零零星星散落著十幾戶人家, 相當於一個村莊, 不像沽河兩岸村莊那麼密集龐大, 山裡的這些梯田歸這個村莊所有。
劉濤打通鎮政府關係, 強調這項投資是沽河市開發建設溫泉鎮的一部分, 溫泉鎮將來要打造成全國性的旅遊休閑度假區。書記兒子的話, 比書記親自出面還管用, 這是中國特色的官場規則, 為了巴結市長, 鎮長全力配合, 村民由鎮政府統一搬遷安排到鎮政府所在地居住, 沽河市房地產開發總公司將村莊和上百畝地以很低的價格全部買下, 這個項目資金龐大, 劉濤親自向銀行跑貸款, 如此一來, 公司的股份讓劉濤佔去一大半。
旅遊度假村的設計古色古香, 亭台樓閣, 星羅棋布。每個溫泉浴池都是一棟獨立的二層閣樓, 一樓設淋浴室, 桑拿室, 按摩室, 溫泉浴池, 二樓設茶室客房。靠近湖邊建會議中心和辦公室, 餐廳建在水上, 一條木頭棧橋通往湖中, 橋頭上拴幾條小船, 村外一條大路直通海灘。
這種設計建築需要大量木材, 張家有以村裡名義, 將小沽河畔那片槐樹林全部砍伐, 運到度假村建築工地。
這個度假村原本是要吸引以家庭為單位的客人, 後來演變成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尋歡做樂的首選之地, 卻是雪梅沒有想到的。不過也因為這些人的強勁需求, 度假村一開張, 即賺了個盆滿缽滿, 吸引其他一些公司相繼效仿, 而此時, 雪梅已經開始在山南的小村莊, 投資開發高檔別墅。僅僅幾年時間, 溫泉鎮由沽河市最貧窮的鄉鎮一躍而成為有錢人的聚居之地。
張家有雖說依舊是白沙村村長兼書記, 卻有一半時間在溫泉鎮的別墅里度過。
為了自己山青水秀的別墅, 白沙村這個本來如同世外桃源的小村, 被張家有破壞的千瘡百孔, 面目全非。我暑假回白沙村, 想起兒時白沙村的樣子, 再看看眼前的白沙村, 憤然寫了一首沁園春《故鄉的河》
落日長河, 樹與雲齊, 鷺共霞飛。
記清明水淺, 魚蝦可見; 三伏雨後,蜻蜓可追。
濯足橋頭, 風吹柳岸, 玉臂搗衣送晚暉。
暴雨季, 望東來巨浪, 滾滾西歸。
流水一去不回, 夢故土千里尋舊壘。
痛河床毀盡, 垃圾成堆; 水流污濁, 雜草葳蕤。
仲夏秋暑, 炎炎烈日, 有水難洗一身灰。
空流淚, 嘆瘡痍滿目, 唯酒一杯。
痛歸痛, 恨歸恨, 見了張家有我還是客客氣氣。張家有不過是這個國家最底層的一個芝麻綠豆小官, 任何一個比他權利大的官吏, 都比他貪得多, 他的財富絕大部分是靠建築公司的血汗賺來的, 比起那些空手套白狼把國庫當自家金庫把國家財富當自家私有財產的權貴階層, 譴責他實在毫無意義。
張家有的所做所為自然瞞不過白沙村的百姓。槐樹林被砍伐之後, 白沙村百姓對張家有的滿腔怨恨終於爆發。窯場四鬼為張家有的建築公司立下汗馬功勞, 一個個只掙了點辛苦錢便被張家有攆回家, 如今看到張家有財大氣粗, 心裡當然不平衡。四人便找到老悶, 讓老悶帶頭到市裡上訪, 揭發張家有侵佔白沙村集體財產, 燒毀白沙村集體土地, 破壞大沽河水利工程。四個人本來要找我父親獲取一些財務證據, 請我父親寫一張狀紙, 但我父親這時已在靈山寺院住了兩年, 日日夜夜跟著主持讀經學法, 雖不是佛門弟子, 卻比佛門弟子更虔誠向佛, 不要說白沙村的這些俗事, 連我們家的家事也不理不問。
眼見張家有一年一年將白沙村破壞地千瘡百空, 老悶也是滿腹怨氣, 只是他一個老實人, 不會說不會道, 見到張家有罵幾句, 張家有也不生氣更不放在心上, 反而笑嘻嘻地對老悶說: 老悶叔, 晚上我請你喝酒, 別忘了帶上你的玉煙袋。老悶酒喝過了, 怨氣也沒了。
窯廠四鬼求我父親不成, 便自己寫了一封檢舉告發信, 請老悶帶頭到市裡上訪, 因為老悶屬於革命老前輩, 縣裡還拿他當回事。老悶經不住幾個人左勸右勸, 而且也為白沙村現在這個樣子痛心, 跟著四人帶著檢舉信到市信訪辦。信不久轉到張家有手裡, 張家有了解到窯廠四鬼背後牽頭, 知道這四人不過是為了錢, 便帶上錢挨個拜訪, 花了幾瓶茅台酒錢, 把四人的嘴堵得死死的四人的腿綁得牢牢的。
老悶跟著四鬼上訪以後再也沒聽到下文, 老實人卻認了真, 自己又跑到信訪辦去問, 第一次張家有沒當回事, 老悶一去再去, 他弟弟張家才急了, 說不能讓老悶到市裡這樣鬧下去。這天老悶又要去市裡, 家有領著幾個民兵親自把老悶截住, 拉到村委會辦公室, 對老悶說: "老悶, 你去市裡上訪, 砍倒的樹也不會再長出來, 大沽河的白沙灘也不會自動添平, 燒窯挖掉的地也不會再長莊稼, 不如這樣, 我出錢買些樹苗, 槐樹林那片空地你來承包, 將來的樹和地都歸你, 好不好? "
老悶說不行, 白沙灘的大坑你也要拉土填平, 張家有故意裝出為難的樣子說道: " 老悶, 這要花很多錢的, 要不這樣吧, 現在你也不抽旱煙了, 這桿玉煙袋你留著沒用, 你送給我, 我就把白沙灘填平, 而且把村裡的路也一起修好。"
" 你說話算數不? " 老悶問。
" 要是我說話不算數, 讓我斷子絕孫, 我也絕不要你的玉煙袋。"
" 行, 給你! " 老悶這支價值連城的玉煙袋, 就這樣被張家有騙到手。
張家有倒也沒有食言, 對白沙村整修治理頗下了一番功夫。可惜張家有的治理, 卻迎來了白沙村的一次更大破壞: 市裡沿沽河大堤修建了一條公路, 白沙村最古老的建築, 進士百年前出資修建的那座碾房, 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夷為平地。沽河大堤上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楊樹, 如煙如霧的垂楊柳, 在大沽河兩岸生長了幾百年, 守護大沽河幾百年, 卻在一夜之間, 在挖掘機陣陣黑煙之中, 一株一株連根拔起, 成了大貪們別墅里的雕樑畫棟, 小貪們辦公室里的工藝美術。河中央那些美麗的小島, 本來是禽獸蟲鳥的安樂窩, 小孩子的遊樂園, 為了修路也被挖平挖空, 泥土砂石用來鋪墊拓寬公路地基。
整個大堤兩邊, 只有碾房南那株大柳樹作為地標保存下來。
年輕人並不在乎大沽河變成什麼樣子, 他們根本不想走祖輩走過的老路: 日出而耕, 日落而作, 一畝地, 兩頭牛, 老婆孩子熱炕頭。縱然現在已經進步了很多, 各種電器不必說, 有些人家甚至有了汽車, 但這依然拴不住年輕人的心。城市裡的高樓大廈, 酒吧里的燈紅酒綠, 大街上的時髦男女, 遠比河裡的鳥獸, 堤上的楊柳, 鄰家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孩女孩, 更富有吸引力。
於是這條本來希望修成以後, 幫助兩岸百姓發家致富的沽河大堤高速公路, 不僅沒有幫助到兩岸百姓, 反而加快了兩岸年輕人的出走, 為他們離家出走提供了直通便車。
河子的媳婦秀秀便是這些出走年輕人中的一個, 雖說秀秀已經三十歲, 說不上年輕, 而且她和河子有個兩歲多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