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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政治有沒有非西方的選擇?

作者:長白山  於 2014-2-27 11:2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政經軍事

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中國問題專家


當今世界各個國家的政治都和民主分不開。在還沒有民主化的國家,人們在努力爭取,發展中社會的民主政治,或多或少地都呈現出西方化的跡象;而西方發達國家的民主本身,則處於新一輪危機之中。但不管民主的表現如何,民主在今天的世界已經不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很多客觀條件均表明,政治民主化不可避免。

民主政治有沒有非西方的選擇?

民主政治有沒有非西方的選擇?

已故的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於上世紀90年代初(也就是蘇聯和東歐共產主義解體之後)著述,稱當時的民主化為世界上第三波民主化。實際上,在世界範圍內看,如果不去討論民主化的品質,人們也可以說,在本世紀初以來,世界在經歷著新一波民主化。這一波民主化是很多因素促成的。

首要的因素當是全球化。現在的全球化是全方位的,包括人、財、物在內的各種要素的全球化。其中,思想的全球化更引人注目。在思想領域,西方世界仍然佔主導地位,西方話語佔據統治地位,因此思想的全球化實際上是單向的,也就是西方思想擴散到非西方。西方各國政府和社會對西方思想在非西方世界的傳播不遺餘力,今天不管富國還是窮國,與民主有關的政治權利的觀念已深入人心,成為人們所要爭取的權利。

其次,大眾傳媒技術,尤其是社交媒體的進步,更使得社會的政治參與具有實質性意義。媒體的進步始終是政治參與的重要技術條件,但社交媒體和傳統媒體具有性質上的不同。個體化技術的社交媒體,使得人們可以自己掌握參與政治過程的權利,人人可以扮演各種角色,包括記者、評論員和政治人物等等。

從民主化的外部條件看,現在所有的民主化過程不僅是一國國內的政治過程,而已演變成國際過程。西方世界的干預已經成為現實。政府代表國家行使政治主權,但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擁有隔離西方影響的能力和方法。尤其是那些具有反對派的社會,西方的干預更是順暢。在有反對派的地方,西方干預的動力不僅來自西方,更來自內部社會力量的需要。經常出現的情況是,非西方社會內部的一些社會力量,「邀請」西方來干預本國政治。

這些因素也對現存西方民主政治構成巨大的挑戰。西方人普遍認為西方民主有自我糾正機制。西方民主在兩百來年的歷史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精英民主,大眾民主的時間並不長。大眾民主的問題,主要是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的不對稱。西方如何解決這個越來越明白的不對稱問題,有待觀察。

民主產生在西方,發展過程是漸進的,這使得西方有條件促成民主的進步和轉型。但西方式民主一旦蔓延到非西方社會,往往是激進式的「大眾民主」,因此弊端越來越甚——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很難找得到運作良好的民主。西方民主是西方社會、經濟、文化等因素長期發展和演變的結果。在非西方國家,民主如果不能配合當地社會的文化、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等因素,就很難運作起來。

問題在於,在非西方世界,人們今天的權利意識已經遠遠領先於文化、制度、經濟和社會條件,權利意識已經成為現實。這個現實必須成為思考問題的起點,人們不能忽視或低估這種超前權利意識的重要性。民主已經成為現代性的象徵。不管結果如何,人們都會去追求。問題的核心不在於需要不需要民主,而是需要什麼形式的民主。在非西方國家,人們需要尋找一種既能滿足人們民主權利意識,但又可以避免民主政治所能帶來的諸多惡性弊端的替代民主形式。

「一人一票」變「一元一票」

尋找這樣一種替代民主形式的關鍵,在於如何以不同方式來塑造精英共識。西方在精英政治階段,精英之間的共識是民主政治運作良好的前提條件,民主政治就是精英共識政治。大多數國家的民主政治,從君主貴族政治變化而來。近代西方政黨制度的產生有其歷史背景,那就是君主貴族,英國最為典型。君主制下產生的多黨政治,普通老百姓並沒有參與政治的權利。即使是選舉權也是有限制的。只要精英之間達成共識,在既定的規則之上玩政治,政治穩定是可以期望的。而精英之間的共識,也使得反對黨可以成為「忠誠的反對派」,其意見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而往往具有建設性。精英民主政治意味著各黨在承認國家憲法(無論是成文的還是不成文的)的基礎上,圍繞著國家的政策進行爭論,輪流執政。

但現在社會是大眾民主,民主運作方式發生了變化。在精英民主時代,選票只是工具,讓老百姓選擇各黨推選出來的候選人。黨由精英組成,精英群體先選拔好自己的人選,再讓老百姓認可一下。在大眾民主下,選票本身成為了目的。精英的選拔過程不再重要,任何一個人,只要能夠得到足夠的選票,就可以成為政治人物,得票越多者越是精英。因為選票變得如此重要,金錢也就重要起來,因為金錢投入的多少,往往決定了得票的多少。「一人一票」的大眾民主,實際上很容易演變成「一元一票」。精英共識既不再重要,也沒有了生存空間,政治惡鬥就變得不可避免,多黨制演變成了基於金錢和選票之上的政治惡鬥。傳統上的共識政治,也就自然演變成為了現代的「互相否決」政治。

西方是這樣,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情況則更糟糕。發展中國家一般都把民主簡單地理解成為多黨政治。在西方,誠如美國史學家摩爾(Barrington Moore)所言:「沒有資產階級,便沒有民主。」發展中國家因為社會經濟不發達,資產階級還沒有發展起來,就變成了「沒有反對黨,便沒有民主」。在西方,早期民主的本質就是資產階級和君主貴族的分權遊戲,資產階級用財富的力量馴服了君主貴族的政治力量。在發展中國家,財富不僅沒有成長起來,更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中產階層非常小,甚至不存在,民主往往變成了人群與人群之間的爭鬥,通過爭鬥來爭奪有限的財富。

發展中國家的情況往往是這樣的:一旦反對黨產生,其唯一的目標就為了反對而反對。政治不再是精英民主中的君子政治,變成了赤裸裸的小人政治。西方的職業政治家轉變為發展中國家的職業反對者。國家的各個方面,無論是制度的進步,還是社會經濟的發展,沒有建樹,只有解構。民主政治往往使得這些社會的政治秩序面臨嚴重挑戰,甚至流於無政府狀態。

因此,對發展中國家來說,替代民主形式就是要找到一種既能保持民主功能,又可避免無政府狀態的政治形式。從世界各國一些政治經驗來看,替代民主實際上是有可能的。

可以把西方多黨制看成是外部多元主義,不同的利益成立自己的政黨,通過政黨來維護和增進自己的利益;替代政治形式則相反,是內部多元主義,它不容許不同的利益形成自己的政黨,但可以設計一套制度體系,把多元利益納入其中,通過內部協調來維護和增進不同的多元利益。外部多元主義政治的開放性,通過組建不同政黨來體現,各政黨也往往體現為排他性;內部多元主義的開放性,表現為這個體系本身的開放性,即包容各種不同的利益。

在經驗層面,內部多元主義表現在一黨獨大制度和開放的一黨制度中。墨西哥的革命制度黨,1929年上台執政,直至2000年下台,但2012年又重新執政。日本的自由民主黨1955年成立至今長期執政(只在1993年到1994年、2009年到2012年間失去政權)。新加坡的人民行動黨是新加坡成立至今唯一的執政黨。這些都是一黨獨大的民主。儘管反對黨存在,但在政治生活中不能起到類似西方那樣的作用。

開放社會才能代表多元利益

開放的一黨制基本上從傳統共產主義的一黨制演變而來。中國是一黨制,但越來越呈現開放特徵,即容納不同的社會利益。儘管也存在著其他黨派,但它們不是反對黨,自身不是獨立的政治過程,無法對國家政治生活產生影響,它們必須通過中國共產黨所設定的政治過程,才能對國家政治產生影響。越南也是一黨制國家,但黨內政治也呈現出開放趨勢。

這些政治體制都具有一些共同特點。首先,這是一種精英政治,但和西方大眾民主時代的精英政治有所不同。西方精英主要決定於選舉,民眾的選票決定了誰是精英。但在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下,儘管民眾的支持度也非常重要,尤其是那些存在著選舉制度的國家,但黨內精英的選拔更為重要,是先黨內選拔,后黨外選舉。其次,在西方大眾民主政治下,意識形態佔據主導地位,不同政黨代表不同意識形態。但在一黨獨大體制下,意識形態不再重要。在開放的一黨制下,儘管仍然有政黨「意識形態」,但需要包容性,容納不同的意識形態。其三,在西方大眾民主下,不同的利益通過不同的政黨表達出來,但在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度下,政黨表現為開放性,才能容納不同的利益和代表不同利益的精英。

不管是西方大眾民主下的政黨制度,還是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度,其前提就是開放社會。開放社會就是多元利益社會,一個開放的社會需要一個開放的政治制度。但開放既可以通過西方式的多黨制來表達,也可以通過一黨獨大,或者開放的一黨制來表達。開放不見得就是多黨制,如果只有一個政黨,只要這個政黨是個開放的過程,也能表達多元的利益。

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產生於非西方國家,也比較適合后發展中國家的實際政治需要,即一種比發達國家更為集中的政治體制。這樣的制度至少能夠提供一個最低限度的政治秩序,保證政治和社會的穩定,推動社會經濟的發展。在比較大的國家如中國,這種體制也發展出了一些大眾民主國家不存在的體制,來保障多元社會利益的表達和社會的穩定。比如說,大眾民主的重點在於「一人一票」和人口比例代表。因為發展中國家的社會比較分化,利益衝突突出,人口比例代表制往往會製造階級衝突。(今天泰國的情況就是這樣。)要避免這樣的情況,有必要設立一些能夠協調不同社會階層或階級利益的機制。理論上,中國的政協制度就可以成為這樣一種機制,因為政協代表不同的功能界別、社會階層和階級。當然,政協制度還有待完善和改進。其一,需要根據社會的變化來不斷更改(增加或減少)功能界別;其二,不同的功能界別內部需要民主化;其三,政協必須具有實際的政治權力(而不是光是議政權力)。

與大眾民主下的政治制度相比,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呈現出相對集權的狀況。這主要是因為發展中國家的發展,仍需要一種集權體制。民主化對一些過度集權的領域已經構成了挑戰。不過,這些問題並非不能解決。隨著這些國家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和社會的發育,可以通過不同的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其一,可以進一步橫向分權,即容許和鼓勵社會力量的成長和壯大,並把它們組織起來,整合進不同的功能組織。其二,可以進一步縱向分權,即賦予地方政府更多的權力,來滿足多元化的地方居民的需要。其三,縮小國家政治的範圍,實行有限政治,同時拓展社會、經濟、文化生活領域的自治權利。發展中國家的其中一個大問題,就是政治權力毫無邊際,深入各個角落。這種情況在早期發展過程中很有必要,但等社會、經濟、文化等領域成長起來之後,放權和自治變得更為重要。無論是橫向分權、縱向分權還是自治,既是當代民主化的要求,和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度,也不存在必然衝突。

儘管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不是當代世界的政治主體,但它們已經在很多方面提供了很豐富的經驗,來彌補當代大眾民主所存在的缺陷。一黨獨大和開放的一黨制本身也在發展之中,它們或許會最終會演變成西方式的大眾民主,或許能夠通過改進自己,成為非西方民主政治的另一種制度選擇。這些都需要我們加以觀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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