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易中天「中國人無信仰」
雪梨子
近些年來,媒體報刊尤其是網路上大肆炒作「中國人①沒有信仰」之說,此論雖難獲人心,但經歷了「破四舊」等事變的普通民眾,只知其不妥,而不知該如何爭辯,因大多數人對自己的傳統文化早就遺忘乾淨。有些說「我們也有信仰啊,比如共產主義理想呀」,估計相信的人很少;新一輩的拿出二十四字的社會主義文明價值觀。這些都只能讓人笑掉大牙。
但從常理看,一個歷史悠久綿延不絕的民族,如果沒有持久、堅定、符合天理人性的信仰是很難存活兩三千年的。只是網路上的這種說道妄言灼灼、甚囂塵上。既然無法辯駁,就有人云亦云,弄得整個中國大陸甚至全球的華人社會皆莫衷一是,一些人甚至灰頭土臉。
「中國人沒有信仰」這種論點的傳播者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估計非易中天老師莫屬了。他曾多次在公開座談演講中闡述這個觀點,現謹以易中天2017年在廈大的演講②加以批駁。
首先,信仰一詞來自西方語言,以英文看,主要是Belief和Faith的翻譯。美國前總統卡特退休后出了一本回憶錄,書名就叫《Keeping Faith》,有些中文翻譯就為《忠於信仰》,也有稱《保持忠誠》或《保持信心》。按《新約·希伯來書》11.1節所述:「信仰是所希冀之實質,是未見事物之確據。 信就是所 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 Now faith is the substance of things hoped for, the evidence of things not seen.」。
中文里接近「信仰」一詞,最早出現在佛經中,指「對佛教三寶不疑,而欽仰之」。和西方人所說的接近,百度上有援引美國哲學家沃爾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n)對信仰的定義:「一種強烈的信念,通常表現為對缺乏足夠證據的、不能說服每一個理性人的事物的固執信任。」考夫曼的作品本人未嘗涉獵,但英國的哲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素先生也有類似的定義:We may define "faith" as a firm belief in something for which there is no evidence. 我們可定義「信仰」是對某種無法證實的事物之確信。
易中天是專業人士,他知「名不正則言不順」。為此,他也給「信仰」下了個定義:「信仰就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堅定不移的相信。」不知道易中天的「超世俗」是什麼意思,是想說信仰僅僅是宗教的信仰才叫信仰嗎?但此定義和西方哲學家尚相去不遠。問題在易中天為證明「中國人沒有信仰」又特地增加了個前提:「信仰一定是唯一的和超功利的」。這樣以來,信仰的定義到易中天的語境中就變成了「信仰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堅定不移的相信,且是唯一的和超功利的。」在下謹稱為「易氏信仰定義」。
在這種量身定做的「易氏信仰定義」下,古代中國人的各種「信仰」就都不是信仰了。為此,易中天逐條展開、闡述「中國人沒有信仰」,抄錄如下:
這種嚴格意義上的信仰,漢民族沒有。漢民族也不是什麼都不信。我們也相信一些東西,比如信神信佛信風水,但是有三大特點。
第一、沒有定準。農村的神龕里,往往供著各路神仙,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媽祖,關公,土地神,灶王爺,還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遠遠不止四套班子。今天信這個,明天信那個,一視同仁地行禮如儀,其實是誰都信,也誰都不信。因為多中心即無中心,多信仰即無信仰。這叫「仰而不信」。
第二、實用主義。中國有句老話,叫「信則靈」。其實翻譯過來,就是「靈則信」。有個廣東人拜文昌菩薩,交了功德錢又嘀嘀咕咕。因為他拜菩薩,是為了兒子考大學。但,他兒子要上斯坦福,文昌菩薩懂英語嗎?要他去拜聖母瑪麗亞,他又怕這洋菩薩聽不懂廣東話。如此功利,也好意思叫信仰?相反,只要能夠解決實際問題,我們是不在乎改換門庭的。這叫「信而不仰」。
容易動搖。五胡十六國的時候,有個胡僧叫佛圖澄,可能是龜茲人,也可能是印度人,被後趙皇帝石勒尊為「大和尚」。
讓我一一分析、批駁。
「沒有定準」,中國人信奉多路神仙,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媽祖,關公,土地神,灶王爺......,的確如此。但這些完全符合考夫曼或羅素的定義「一種強烈的信念,通常表現為對缺乏足夠證據的、不能說服每一個理性人的事物的固執信任。」因此,並非只有宗教信仰才稱得上信仰,也並不是只有「一神教」的宗教信仰才叫信仰,而多神教的信仰就不是信仰呢?如此定義,不說我們中國人,數以億計信奉印度教的人是否也是沒有信仰呢?
其次,易中天認為中國人的信仰是實用主義。這個說的也沒錯。但是易中天誤解西方人對宗教的信仰是純精神性的了。在下沒受過系統的西方史訓練,僅讀過一些西方哲學史和部分近現代西方名人的篇章。以法國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的著作《思想錄》里的一些描述窺探,普通西方人對宗教的信仰也是以功利為主的,具體表現上就是以「奇迹證實信仰」。如果沒有奇迹,上帝不顯靈,誰還會相信呢?耶穌不也是靠治好「天生的盲人」而得到大家的信任嗎?按哲學家羅素的說法,宗教的基礎就是源自恐懼,「對神秘事物的恐懼、對失敗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因此,能一定程度消除、緩解人類的恐懼,是宗教的最本質功能,這不是實用主義嗎?否則,要「神跡」和「見證」幹嘛?帕斯卡爾引用古羅馬神學家聖奧古斯丁的話說「沒有奇迹,我就不會是基督徒」(詳見《思想錄》P402商務印書館1985版)。這是否是一種典型的「實用主義」呢?
可能有人會說聖奧古斯丁、帕斯卡爾等代表不了大多數的西方人,更代表不了現在的西方人。似乎現在的西方人已經轉入純精神享受的宗教信仰了。我承認在西方國家的確有不少的西方人對宗教信仰的追求進入了一種精神層面,但在中國人群中不也有類似的例子嗎?民國時期佛教界的太虛大師、弘一法師,當下在台灣的星雲大師、證嚴法師不也是普度眾生不計功利的信仰者、佛教思想的踐行者嗎?西方國家的基督教徒是否都是或大部分都是基於精神層面的宗教信仰呢?我只需提醒諸君留心一個事實:您朋友中如有信基督者,是否偶爾在網路上分享一些「見證」大會的視頻?這個「見證」是想說明什麼?不就是想表明信仰耶穌基督就可以得到神的庇佑嗎?!這是否算是「實用主義」呢?
其實,因「實用」而對某種宗教信仰,正常,也是宗教的基本功能,全世界的宗教信仰者都差不了太多。並無所謂東西之別、軒輊之分。
因此,易中天「中國人沒有信仰」之說的錯誤在於:
第一,自製「易氏信仰定義」,以此來否定中國人幾千年傳承的文化信仰。不是宗教的,就不算是信仰。試問,誰敢說羅素、愛因斯坦是沒有信仰的人呢?
其次,易中天對西方人的宗教信仰似乎了解的也不太透徹,將西方人想象的太美好,以為真的是超世俗的、非功利的呢?!事實上,如果沒有」奇迹「被見證,西方的宗教也很難發展起來,正如耶穌給天生盲人治好眼疾讓他看到光明,讓死人復活,讓癱瘓的人站立行走等神跡的出現,才有眾多的人追隨他一樣。
易中天在其講演中承認「既延續至今又具有世界性還沒有信仰的,只有中華文明」。如果這句話改成「延續至今又具有世界性還沒有以宗教為主體思想的文明體,只有中華文明。」則符合情理邏輯。因按世界通行的信仰定義,中國人無論是信天上的玉皇大帝還是廚房的灶神,無論信佛祖還是媽祖,無論信列祖列宗還是關公岳飛,都算信仰,不符合「易氏信仰定義」,但符合考夫曼、羅素等西哲的信仰定義。
易中天在某些演講中談到中國人如此道:「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這十六字比喻非常逼真,尤其形容那些沒有信仰的人群。但易老師應註明這是形容「當下的大陸人」,而不是民國及以前的中國人,也不包括當今絕大多數的海外華人。「當下的大陸人」沒有信仰,精神迷失,易中天老師盡可以教育、批判與抨擊,但似乎沒有必要拉上整個歷史階段的所有中國人陪綁。起碼,對於我記憶中的外祖母(一個虔誠的凈土宗佛教徒)不公平,她們那代人頑固不化地念「阿彌陀佛」,相信因果報應。廣而言之,讀過魯迅的《故鄉》可得知那個閏土生活艱辛,但在挑選迅哥兒遺留下的家什時選擇了祭祖的神龕等,試問,閏土的表現算不算得上是信仰?難道西方人的宗教信仰是純潔的精神信仰,中國農民的信仰就是封建迷信?
當然,我非常同情易中天老師等國內學者們在其所處環境下說話行文的不便,我也非常佩服易中天老師在拿到央視《百家講壇》的話語權后能面對千萬的大陸電視觀眾浩然正氣地引用西哲名言「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也理解易中天老師針對當今中國大陸世風日下、人情澆薄的現象焦急而大聲疾呼。但借古喻今、以古諷今還得用基本的事實與邏輯為基礎。不敢直陳當下中國人信仰危機的根源,這個可以理解,在下躲在域外也不敢說「重話」。但為提醒、批評「當下的大陸人」沒有信仰,犯不著將三千年歷史的中國人都拉來一起陪綁批鬥呀?至於修改國際普遍適用的信仰定義,也不算是撰寫《中華史》這樣嚴肅題材作品的學者所為。客觀上,更起不到幫助中國人走出信仰危機的作用。
大肆宣講「中國人沒有信仰」者,可休矣!
【注】:本文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謝謝
①這裡討論的中國人是指連綿幾千年華夏文明的中國人。
②2017年4月7日易中天在廈門大學95周年校慶講座內容,鏈接如下:
https://www.meipian.cn/k59m983
2020.01.07初稿
2020.08.17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