鵓鴿
小時候,我曾養過一隻鵓鴿。
那些年,潁河岸邊飛鳥可真多。每每春來,大朵大朵雲彩下,見天都有成群的大雁「嘎嘎」飛過去。楝樹、棗樹、榆樹上,這幾隻喜鵲「喳喳喳」飛走了,那幾隻鵓鴿「剌楞楞」便飛過來。河岸草地與葦叢,到處有白的鷺鷥和大天鵝,在斜陽或新月里,靜靜棲落,或者匆匆航過。
潁河人家蓋新瓦房,都會在屋檐下構建鳥窩呢。
這些窩築在窗欞上邊,大多為瓶形門,有兩拃高的樣子,手探進去了,摸到左右兩邊各構有幾個小套間。窩內墊些稻草或棉紗,瓶形門邊撒點豆子和麥粒,好逗引那些野鳥來安家。當時,村寨好多人家養鵓鴿。灰的,是野鴿,白的,是信鴿,多的很。大早上,這些白的灰的鵓鴿,「呼呼啦啦」一片,飛出去了,在小寨周圍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盤旋幾圈,又翩翩的落在各家瓦脊或樹上,真好看。然而,我家沒有新瓦房,沒築鳥窩,故沒得養鵓鴿。
我有一個好夥伴,小名費手,他家養有十多隻鵓鴿。
費手肥嘟嘟圓臉,稍微蜷曲的頭髮,長我兩歲,我叫他,費手哥。清早或傍晚,一得空閑,我常跑到費手哥家玩。他家蓋有三間大瓦房,院子里好多棗樹。那些棗樹,或肥或瘦,形態各異。一些鵓鴿,便棲落在棗枝上,或昂首闊步於棗樹間,一律「咕咕」叫著,轉動圓眼,見來人了,地上的鵓鴿「呼啦」揚起來,在晨曦或初升的大月亮下,像紛飛的樹葉,復又落在不遠處,而棗樹枝上的,則一路叫著朝人俯衝下來,眼看觸到人的眉梢了,迅即轉身打個彎,落在更高的棗樹上,如團毛絨絨的夢。整個小院,一天到晚,滿是鵓鴿的叫聲與扇動翅膀的聲音。見我來了,費手哥,就笑眯眯的從瓦屋走出來。費手哥一頭蜷曲發,亂蓬蓬的如鳥窩。他不是端只粗瓷大碗喝粥,便是手捧雛鴿,沖我一笑,示意讓我坐在他家檐下那張只剩三條腿的柳木椅子上。
我坐上去,鵓鴿便飛下來。
我稍一趔趄,鵓鴿就「嘩啦啦」揚起來。隔著紛飛的鵓鴿,我看見費手憨憨的笑。他說:等這窩鵓鴿孵出來,送你一對吧。結果,他是送過我一對鵓鴿,但我家沒大瓦屋,只有三間破草房,也沒多餘的糧食去喂它們,它們在我家呆不住,常常飛回費手哥家裡去。我媽說,這對小鵓鴿離不開它們的娘,還是給你費手哥家送回吧。我就又送回去了。那是一天傍晚,彎彎月牙,彷彿一隻金黃的牛角,插於黑黑的寨牆上,一片一片歸宿的鵓鴿,宛若一片一片花瓣,掩落下來。
我就在花瓣中。手裡捧著那對雛鴿。
費手哥笑眯眯的從瓦屋內出來了,手裡捧著一隻粗瓷大碗。費手哥在花瓣外面,沖我一笑,示意我坐下。我沒坐。我說:它們在我家住不了,送回來吧。我說完,鬆了下手,那兩隻雛鴿叫著,歡快的叫著,飛離我的手,與那些紛落的鵓鴿匯合,迅即攪成了一團花瓣,找不見了。回家的路上,年少的我,掉下了大滴眼淚。以後,我不再去費手哥家看鵓鴿。我年少的心裡有了自尊,我發誓:我家一天沒有新瓦屋,一天不養鵓鴿。
等我家蓋起新瓦房,飛來村寨的野鳥,好像少了很多。
費手哥家也不養鵓鴿了,具體原因不詳,但我知道的是,一年秋天,費手哥突然跟他一個遠房親戚去遙遠的油田當工人去了。村寨興起「開荒熱」。原先河畔好多草甸沙灘,皆割掉了草、淘盡了沙,改造成一塊一塊油菜田或者花生地。每每我放學回來,一抬眼,望到窗欞上面那幾個瓶形門的鵓鴿窩,心裡邊空勞勞的。何時能飛進來幾個鵓鴿呢。然而,村寨里大人們到底皆是忙的了,沒有人家會有那閑心去養鵓鴿。過了一年,雖然那些窩裡邊住進了麻雀,小燕,但我心裡面還是惦記著能飛來些野鵓鴿。然而,野鵓鴿也真的是愈來愈少見了。
忽然一個落雨天,我頂著片梧葉,去稻田喊媽回家吃午飯。
風,高高狂狂的,大雨滴狗牙一樣的,噼噼啪啪,狠狠砸下來。「咕——咕」,陡然我聽到一聲低弱的鵓鴿叫。我尋聲一望,不遠處草下邊有隻灰鵓鴿。我走過去。它看見我,驚恐的張起翅膀,跳幾跳,然而沒有飛起來。我想捧起它。它支起翅膀,蹣跚急走。它看見了我的手。它的小圓眼睛里滿是恐懼。我捧起了它。它的一條嫩嫩草莖一樣的腿淌著血。這是一隻受傷的小鵓鴿。我撫摸它的羽毛,一遍一遍,輕輕的。它不再那麼害怕。它張起小圓眼睛看我一眼,馴服得垂下了。我和媽媽一起將它帶回家。
終於,我家有了一隻鵓鴿了。
媽媽特意從褚河集上買回一小袋小米,用熱水淘一淘,晾乾了,一點一點讓我小心喂它。我搬來小梯子,一格一格上去,精心把瓦屋檐下的鵓鴿窩打掃乾淨,塞進些新棉花,讓它住進去。小鵓鴿起始不願意住。媽媽笑了說,金窩銀窩不如它家的窮窩,看吧,早早晚晚這隻鵓鴿非飛走。我不信。我就拿細細的繩子系了它一隻翅膀,繩子另一端綁在鵓鴿窩上邊的小釘上。天天,我給它餵食喂水、還給它療傷。小鵓鴿看見我上了小梯子,會拍拍翅膀叫喚呢。半個月、一個月過去,鵓鴿腿上的傷好了,小鵓鴿會扯起細繩子在屋檐下飛。有時,它見我放學回來,會高興的飛過來,可能忘掉了它翅膀下的繩子,又猛的被細繩摜回去。我知道它很疼。可它仍然沖我叫著,飛著。那天,我就將它翅下的繩子解掉了。它一下子,衝上天去,高高飛翔,繞著院子上空盤飛了幾圈,復又落回屋檐下。我撒幾粒小米,它優美航下來,落在我跟前,抬起小腦袋看看我,低下頭去啄米。我伸下手去。它跳開了,抬眼看看是我,又去安詳地去啄米,我撫起它的羽毛,它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副憐愛樣子。我捧起它。它細啄我的手心,飛起了,落在我的肩頭。一星期、兩星期過去,我的小鵓鴿總是這樣子待我,讓我開心愉快。忽然一天,我放學回來,媽媽劈面就說,小鵓鴿跟著一隻老鵓鴿飛走啦。
果真,它飛走了。
我看一眼鵓鴿窩,空落落的,我很輕的搖搖頭。那年夏天,我須到很遠的城市去上學。吃罷清早飯,祖母去送我。我穿著新衣服跟著祖母,走出村寨,走上東溪小石橋時,忽然聽到一片鵓鴿叫,「咕咕!咕咕!」叫聲很凄厲。
我的心一緊,莫非是我的小鵓鴿?我張眼四處打望,忽然從濃密的桐樹葉間「剌楞」斜衝下一隻美麗的鵓鴿,繞著我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