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進雙流機場的候機大廳,外邊的亂象就吞噬了我十五分鐘時間。我隱然覺得「趕時間」的鞭子開始在我頭上抽響。但是我還未到靈魂出竅的地步,因為我軀體里裝著滿滿的如何解決雙流機場之亂的念想。東瞧西瞅之際,另外一個我不耐煩了,嘮叨著:你算老幾,管你啥事,你還想不想搭飛機了?已經五點三十分了。我趕緊撫順紛雜的思緒,回到現實中,隨著人潮,湧進候車大廳。
可是,進入大門,我還沒走兩步,就往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有人踢到了我身後拖著的拉杆箱,那人身子跟著重重地跌倒在拉杆箱上。拉扞箱經不住重負,禿然倒地。等我控制住身體的重心,站穩腳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瘦小的白發老伯伏在我的拉杆箱上,正在「哎喲,哎喲」叫喚著。後面的人還在往前涌,眼看老人就要被踩踏了。我用盡全身力氣喊道:站住,別動!前邊有人跌倒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以最敏捷的步伐,流星般從老伯頭上跨過,一個馬步,張開雙臂,鐵鑄一般站定在滾滾人潮的前邊。
可能由於人潮的流速被候機大廳的金屬大門擋弱了,可能我高分貝的喊聲震散了人潮前沖的力量,可能老伯命大踐踏在他一步之遙嘎然而止。但是這全部是可能性。唯一使我確信的是,我身後有三四個年輕人已經手臂挽著手臂組成了一道人牆。這道人牆才真正有效地擋住了後邊的人潮。我趕緊蹲下身想把老伯扶起。就在我抓住老伯的臂膀要使勁的時候,我前邊傳來了喊叫聲。這喊叫聲沖著我來:別動,他是我阿爸。你怎麼把他推倒了?
隨著話聲,一個中年婦女跳進了我眼眶。她粗壯的身材把屬於女性的所有曲線都象被漫不經心地拉成粗糙的直線。她手撐著可能是腰的那個部位,一臉橫肉一副兇相地對著我。她滿嘴的煙牙里漏出讓我腦筋轉不過彎來的話語:你當心,我阿爸有心臟病,有糖尿病,有高血壓,你今天把他撞倒了,你吃不了兜著走啦。她話里隱隱地藏著幸災樂禍,好象倒在地上的不是她老爸。因此她不想急著去扶起她老爸,而是想著先把她老爸跌倒的責任強加在我身上。這是那兒對那兒,我有點莫名其妙,眨巴著著眼睛說:你老爸有這個病那個病管我什麼事。你老爸又不是我推倒的。婦人馬上打斷我的話說,別賴,我親眼看到的。她還親眼看見了,我更不明白了,問道:你走在前邊,你怎麼看到我把在我身後的這位老伯推倒?你胡說八道什麼?那婦人象被我最後一句話燙傷了,燃著了,燒得全身「噼啪」直響。她跺著腳,身上所有金的銀的銅的飾片跟著響起,抖擻著象是在為她助威。她瞪大兩隻牛一樣圓的眼睛說:你才胡說八道。你現在不是明明站在我老爸身後嗎?怎麼說是走在我老爸前邊?你還想賴!她把她的結論死乞白賴地擱在她的話語里。
我不知怎麼反擊,覺得自己很弱智,思維頓時休克了。這時我身後結成人牆的小年輕中傳來一句打抱不平的話,這位大叔是從前邊跳到後邊來保護了你老爸的,要不然你老爸早被踩倒了。那婦人打斷了小年輕的話,問道:他是你什麼人?老爸?阿叔?老師?還是什麼?婦人明顯地不相信平白無故怎麼會有人挺身保護他父親。她呵斥那小年輕:管你什麼事?
我天生不是吵架的料,更從來捨不得對女同胞說一句重話。我象木頭人那樣呆在那裡不知怎麼為自己辨解。的確那婦人講的不錯,我現在是站在她老爸身後。我腦殼象被猛打了一棍,嗡嗡直叫。完了完了,這簡直是飛來橫禍。想不到在雙流機場有人要硬塞給我一個病老頭。從此以後我要侍候這多病的老人,為他付醫藥費,甚至還要為他送終。在中國老人倒下沒人敢扶,就怕被攬上這檔事。別人躲都來不及,我卻自告奮勇搶著上。結果,一不小心攤到份了。近幾年中國發明了「碰瓷」這玩意,最初我還傻不拉嘰地問人這是啥意思,現在它真真切切地砸在了我頭上,讓我嘗個夠。此刻,惆悵和憤懣撕扯著我的五臟六肺。
婦人見那幾個年輕人和我沒關係,欺我隻身一人,勢單力薄,便大興問罪之師。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剛才還一隻手撐著的腰,現在變成二隻手撐著,渾圓的身體鼓足了氣,現在經兩手這麼一撐,這氣體把排在她舌面上的話一句句裹著她的口臭和唾沫星子向我噴來:你是幹什麼的?你這樣橫衝直撞要尋死啊。你尋死也要找個好地方啊。她潑婦般的大嗓門帶著惡毒的咒語把候機大廳里的空氣震得一陣陣發抖。我被她責罵得張口結舌,本能地招架道:我是幹什麼的與你老爸跌倒有關係嗎?這婦人一口臟牙把她的嘴巴撐得不成比例的大,吐出來的話每個字都斬釘截鐵:那太有關係了。但我仍搞不清楚,傻傻地問,啥關係?那婦人狡猾地把她的慾望含在嘴裡,拋出另一句話來,以後你會知道。你先告訴我你幹什麼的?
這時她老爸伏在拉杆箱上呻吟著,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耽心老伯真摔傷了,便提醒那婦人說,先去看你老爸怎麼了。她根本就不理會他老爸的呻吟,手指著我的鼻子說:今天你不講出你是幹什麼的,老娘不會放過你。我心想我是幹什麼的,我能告訴她嗎?不必了。為了快快救治這位老伯,我隨口說道,打工的。這下輪到她發獃了,她原來鼓鼓的身軀好象漏了氣,癟下去不少。看來我給自己虛設的身份很使婦人失望。但她仍不甘心,繼續尋根究底地問,農民工?我不置可否。我曾經被我的女友農民過多次,我的師長們也經常讚許我農民的精神。因此在雙流機場我無奈地被農民一次,我能忍受。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褲管一高一低。右腳上的運動鞋還粘著昨天峨眉山上踩來的泥巴。我活脫脫地把自己演成了個農民。一個農民在孤軍奮戰。在這人慾橫流的雙流機場,我能嬴回自己的尊嚴嗎?我能謝絕硬塞給我的病老頭嗎?在拳擊場上,這算得上是重重量級與輕輕量級之間還未開打就知輸贏的較量。我覺得自己每個動作都無能,每句應答都蒼白。我一定會輸,我膽戰心驚地盤算著要用多少錢來賠這個輸。我給自己設的低線是,回到美國后,朋友問我有什麼收穫,我絕不能說收穫了一個病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