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在非洲一百四十一

作者:wlr谷石  於 2017-9-13 04:5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評論

大家紛紛過去和崔茜打招呼,我就沒往跟前湊,謝過卡雅遞來的茶點後轉身從遠處看著沙盤上連綿起伏的山峰。
「謝夫,我講得行嗎?」雷蒙不知何時來到旁邊。
「嗯,很好!」我用力點點頭,「你很適合當老師,就是一開始有些緊張,慢慢會好的。」
「謝謝謝夫!」他高興地笑起來,「我一直想請教您,540和633的作戰計劃是怎樣制定的,您都不需要到指揮部,按計劃執行就可以擋住胡圖的進攻了。」
「呵呵!這個嗎……等會繼續討論時再講。」我得意地笑笑,「哦,對了,你們炮兵學院的進展怎麼樣了?」
「人已經基本配齊,院區也已經選定,正在編寫或確定教材。」雷蒙回答,轉頭看看走過來的西點。
「中國的教官到了嗎?」我也轉頭問西點。
「沒有,計劃有變,我們這邊派人去中國留學,不派教官過來了。據說是因為顧及國際輿論,我們和北邊鄰國的關係一直緊張,你的國家和他們也有正式的外交關係,火炮和彈藥也以第三方公司的名義運過來。」西點回答。
「這樣啊……」我有些失望。
「正好問問你,」西點放下咖啡,「你們中國的軍校是怎麼招生的?」
「一部分是應屆高中畢業生,通過高考錄取,一部分從士兵中錄取,也要經過考試,還有一部分直接招兵,不過他們畢業后是士官,不是軍官,類似集訓的方式,人員應該也要符合一定條件,時間比較短,教學內容也不一樣。」
「嗯,這個方式可以參考,有時間再詳細談,我們繼續吧。」西點說。
會議重新開始,我坐下整理面前的資料,過了片刻,才發現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我,沒人說話。
「哦,那麼……」我清清嗓子,「先說說作戰計劃的制定,剛才雷蒙先生問到這事。其實很簡單,先熟悉地圖,接著實地查看,最後針對各種情況想出應對辦法,就這些。」
「哪有那麼簡單!」西點笑著說,「我和加岡金薩一起制定過作戰計劃,非常辛苦!先是熟悉全局地圖確定優先順序,然後研究局部的大比例尺地圖,接著實地查看,同時還要更新,後面才是制定初步計劃,再進行討論修改。要考慮到各種因素,地形地貌、天氣、敵情我情……很多很多。你們可以看看指揮部留存的資料,可能幾乎沒有隻修改過三遍的計劃。」
「這些資料我們已經複製匯總,現在大概整理出一半左右。」杜里插話,「真的是令人非常感慨!有這樣詳細制定計劃的指導思想,就算局部暫時失利,我相信最終也能獲得偉大輝煌的勝利!」
我不由得有些激動,挺直腰背,剛要講話,卻聽到西點說:「其實胡圖人圍而不攻的策略也給我們時間去完善這些計劃。雷蒙,你應該好好研究這些資料,以後教學中肯定有用。」
「是,謝夫!我會常常來請教加岡金薩。」雷蒙回答。
「呵呵!」我笑著,「有需要你就過來,我會詳細解答你的問題。」
「謝謝謝夫!」雷蒙點頭致謝,「那我現在就問一個問題:您認為胡圖這次戰鬥失敗的原因是什麼?」
「很好的問題!」我也點點頭,「這正是我要說到的,嗯……有以下幾點:一、夜間行動,配合失誤。其實我也喜歡夜戰,1220高地戰鬥的最初設想也是夜戰,但就是因為擔心配合不當或者暗夜中視線不好無法指揮,所以才改到天亮發起攻擊。那支出現在540和633之間的胡圖部隊一定是斷退路的,但顯然他們沒有及時就位。二、偵察不力。整個戰鬥顯得有些倉促,雖然有各種客觀因素制約,但還是顯露出指揮者浮躁的情緒。我記得在此次戰鬥發起之前,曾經有許多城裡的胡圖人逃向城外,這是非常好的情報來源,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被集體屠殺,這事經過報道之後再沒人敢出城,等於是斷絕了情報來源。再說戰前偵察,以前……好像是機場的外圍防線,發生過警戒哨陣地頂蓋塌方的事,而且還驚動了對面陣地的胡圖人,為什麼這樣的情況指揮者不知道?就算是不知道,那位王先生在……曾經當過兵,這種前出的警戒哨應該是步兵防守時常用方法,為什麼沒有事先想到?戰鬥由偷襲轉為強攻之後,明明防守方中遠程火力佔優,對部隊造成重大殺傷,為什麼不中止作戰計劃?包括最後那次以密集隊形對633的突擊,完全沒有必要嗎!眼看就要天亮,就算成功,也只不過是支撐點的幾個外圍陣地,真有那麼大的戰術甚至戰略價值嗎?……說到底,還是拿胡圖人的命不當回事,只想著取得勝利,卻忽略了士兵也是人,……也有基本的人性。」
說到這我突然有些激動,腦子裡冒出新的想法:圍城之戰的最終勝利,除了指揮得當之外,很可能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開戰之初就確定並貫徹始終的,保存實力、減少傷亡的作戰方針,這一策略恰恰符合人類維持自己生命的基本特性。
這個想法讓我情不自禁地挺直身體敲了敲桌子,同時也擾亂思維的連貫性,忘記了下面該講些什麼。
與會的人都在認真記錄,我卻突然卡住,等了好一會兒功夫不見下文,西點先抬起頭,「我也說幾句。從整個戰爭過程來看,胡圖人顯然沒有真正理解戰爭的基本特點和人的本性。沒有人加入其中的目的是希望被打死,在槍彈面前,其他的都不是最急迫的需求,首先要考慮的是保護自己和消滅對手。除去加岡金薩前面提到的配合失誤、偵察不力等等,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在違反基本人性的情況下制定戰爭和戰鬥策略。這個在許多細節上都很明顯,所以即使他們有優勢,甚至局部或一段時間內能取得勝利,也不能獲得徹底的成功。」
「從事情一開始,胡圖人就選擇屠城。他們在首都的殺戮卻讓在孟拉維城內的人明白了抵抗是唯一的辦法,雖然最初很多人,包括我在內都想過投降。」雷蒙接著說。
「其實,我並不同意投降,甚至鄙視過想投降的人。但現在看,如果談判能夠避免戰爭以及後面的屠殺,讓你們的國家重回安寧與平靜,也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我說。
「這個很難。」西點搖搖頭,「兩個民族的仇恨積累已久,胡圖人大部分沒受過教育……扯遠了,還是回到這次戰鬥。我覺得戰前的情報工作要仔細討論,畢竟一個團的兵力集結和移動不會沒有任何可察覺的跡象。」
「我剛才抽空把情報部門的資料找出來。」杜里接過話題,「是有一些情況被察覺,但畢竟當時的注意力都在城南……」
會議一直持續到黃昏,滿天金黃的霞光透進窗戶才讓大家察覺到時間的流逝。西點看看手上的表,又看看我。我立刻會意,輕輕地合上筆記本,輕咳一聲說:「各位,今天就到這裡吧,整理一下今天的討論加入資料中。你們還有什麼想法可以寫出來,有必要的話可以再次開會。我還想說一點,戰爭已經過去,總統先生的資料彙編也已經出書了,為什麼還要這麼仔細地討論?還有用嗎?我給大家講一件事,圍城的時候我曾進入一個郵局打電話,裡面的工作人員在明知道不會有信件的情況下依然堅守著崗位,櫃檯擦得很乾凈,還穿著整齊的工作服。這是一種很可貴的氣質,也許我們今天的內容不會出書,甚至被保密封存,可我們盡到了自己的職責,這些資料絕不會永遠被隱藏,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到,他們會看到戰爭的殘酷,也會敬仰我們的精神,謝謝各位!」
掌聲再次響起,西點笑著走過來與我擊掌握手。其他人見我站起來后,才紛紛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卡雅走進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高聲音說:「還有一件事,各位可以在東方飯店吃晚飯,自助餐廳,外面有車送,請跟著卡雅小姐。」
「我晚上有事,請轉告夫人和崔茜,謝謝她們!」西點靠過來,「你能不能開車送我?路上和你說說話。」
「行,等我一下。」我把筆記本交給杜里,叫過卡雅讓她安排人去找蘇靜娥拿車鑰匙。

晚霞中的湖邊一片通紅,我眯著眼順公路駛向城區,西點把安全帶撐開調整好坐姿,舉手齊額欣賞著湖光山色,「今天的會開得很好,尤其是你的講話。」
「哦,是嗎?」我笑著歪歪頭。
「那段關於討論的,還有最後的講話,很男人。」
「就這些?戰鬥計劃難道不精彩嗎?」
「哈哈,你這個傢伙!」西點拍了我一下,「的確很精彩,不過也有我的功勞。」
「哪有你的功勞?都是我的!」我繼續和他玩笑。
「好好好!以後有好玩的事別指望再邀請你,本來我還想邀你一起去看看新到的激光測距儀呢。」
「哎呦,親愛的西點,原諒我的錯誤好嗎?對不起!」
「哈!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還有微光夜視儀……」
「那太好了!什麼時候?現在?」我迫不及待。
「怎麼可能!又不是放在家裡。我儘快安排,到時通知你。」
「好好,那太好了!」
「還有件事,」西點扭頭面對我,「你講的中國軍校的招生方式我很有興趣,找時間詳細談談。」
「好的,沒問題。」我點點頭,「不過我了解的也不是非常全面,這兩天給我父親打個電話,詳細問問他。」
「好的,謝謝!另外,托德和我在考慮是不是可以招收胡圖學生,你怎麼看?」
「這個嗎……」問題太突然,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按理說兩個民族應該和解,可是……如果胡圖人有了武器,也不能保證所有的人都願意和解吧?這個我真不知道怎麼辦。」
「是啊!誰也不敢保證……」西點附和。
「要是你們象美國那樣人人有槍,早就打起來了,不知要死多少人,還好不是。」我嘆了口氣。
「未必!如果很多人都有槍,反而會平靜些,每個人都得小心,對射起來,結果很難說。」
「嗯……你說得對,的確是這樣,我想得不仔細。」
越野車擠過喧鬧的市區駛近西點的別墅,兩個士兵拉開院門,西點下車的同時手機響起來,我一邊道別一邊接通電話。
「我們先開始了,孩子們餓了。」影倩問。
「哦,送西點,已經到了,立刻往回趕。別等我,小孩子餓了就得吃。」
「路上開慢點,我們等著你,有事商量。」
「好的好的,知道了。」我掛斷電話,沖西點笑笑,轉方向盤掉頭回家。
天已經快全黑了,我略一思索,決定從郊區繞過去,這樣雖然稍微遠些,但路上堵點少,反而可能快一點。
果然不出所料,從郊區繞城而過的一路上都很少有車,直到去港口的丁字路口才被堵住。我在次道,從港口通向城裡的方向車水馬龍。這裡是港口和港口西邊新建的辦公區以及沿著湖邊公路從南方鄰國過來的三股車流交匯區段,當地人富起來以後進口異常活躍,港口邊的辦公區剛建成半年,已經一屋難求,幾乎全是進出口貿易公司,下班的人流加上鄰國邊境城市的通勤車輛,每天這時候都要擁堵近一個小時。
我在次道上停穩,看著望不到頭的車燈,無奈地用手指敲敲方向盤。這地方是城市邊緣,還沒安裝紅綠燈,按理說應該遵照以前的習慣,過三五十秒主道的車輛會自覺停下來讓次道的車走幾輛,可今天足足過去有三分鐘,面前的車流一絲縫隙都沒有,每輛車都踩著油門,瞪著雪亮的大燈不停地從面前掠過。我有點不耐煩,掛一檔輕踩油門,用半離合慢慢穿過半幅路面,停在對向車道前向右歪頭,看著長龍般流動的車燈等待機會。
運氣真好,一個小空隙遠遠地向路口移動過來,我把油門預先踩下些,盯著最前面那輛車的尾燈,就在它即將越過車頭的一瞬間,轟油門抬離合,一下子沖入車流中。
沒等我來得及為自己的車技得意,刺耳的剎車聲已從側后響起,一輛小摩托搖搖晃晃地貼著後視鏡從右側掠過,沖向路牙石。
我一時驚得不知所措,看著它離路邊的排水溝越來越近。
謝天謝地,阿彌陀佛!沿著路的邊緣有一條十幾米長的細沙帶,大概是雨季水流沖刷后留下的遺物。沙地的阻力很大,摩托車衝進去后明顯減速,上面的騎士趁機把握住方向,兩腿交替觸地輔助減速,總算停下來。
我小腿肚子冰涼,見騎車人憤怒地回頭觀望,趕緊把左手伸出窗外,儘力擠出笑容向他道歉,然後趕緊順著車流滑過他身旁。
天哪!嚇死我了。他連頭盔都沒戴,要是摔進溝里,肯定要出人命,真是萬幸!我轉頭在後視鏡里尋找,後面只有數對雪亮的大燈,已完全看不見那輛小摩托,但還是做賊心虛,輕輕地點亮右轉燈,從路過的第一個出口離開主道,然後七扭八拐地順著狹窄的土路鑽出去駛上湖濱路。
回到東方飯店,我穩穩心神,緩步走向小餐廳。影倩崔茜已在門外等我,兩個人並肩站在廊下,不知道在說什麼事情,崔茜笑得抓住姐姐的胳膊彎腰靠在她懷裡。
「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我笑著問。
「沒事,」影倩也在笑,「你有事嗎?」
「我?沒有啊!」我有點吃驚,難道被看出來了?
「那還不快點走,不知道我們等得著急嗎?開飯吧。」
在飯桌旁坐下后,崔茜看看影倩,忍不住又笑,引得我心裡痒痒,「到底什麼事啊?」
「剛才我和姐姐……」崔茜看看紅了臉的影倩,見她沒有制止的意思就繼續說,「蘇茜在我們身後突然說:『兩個阿姨的屁股真性感!』」
「啊?哈哈!」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實話,說的是實話!」
「去!」影倩更加羞臊,「小孩子胡說,你也跟著起鬨。」
「沒有沒有,童言無忌,說得好,說得好!她這是哪學來的?」我擺手否認。
「跟她哥哥。剛上兩天學,別的還沒學著,先把這些混賬話記住了。」影倩站起,接過蘇靜娥端來的一盤油汪汪,嫩白點蘊青翠的香油小蔥拌豆腐放在桌上。「哈哈!」我的注意力已被飄著誘人香氣的菜肴所吸引,「孩子嗎!哪能分清楚,誰讓你們倆今天都穿這麼……修身的旗袍,……性感有什麼錯?」
「對啊!」崔茜贊同,但剛說一個字就察覺可能不妥,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看姐姐,一臉討喜的笑容。
「食不言,」影倩摸摸崔茜的肩頭,遞給每人一雙筷子,「說正事,李同力來電話,讓你明天晚上七點半去開會,等會兒給他打回去,說是張明遠要進行形勢教育。」
「嗯嗯。」我滿嘴醇香沒法開口,點點頭表示知道。
晚飯以後我立刻打通電話詢問怎麼回事。原來張明本遠要組織黨員活動,最後決定擴大到兩個公司的全體人員,在晚飯後集體開會進行形勢教育。我皺著眉頭聽完李同力的解釋和要我準時參加的勸告,連說幾遍一定去,他才放心地掛斷。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吃好飯趕到工地,一轉過宿舍的牆角就有些吃驚。院子中間還有些人沒吃完,但屋門前的走廊上已經布置停當。三張蓋著綠色絨布的長條桌搭成主席台,上面整齊地放著茶杯和話筒,後面的牆上國旗和黨期並列而掛,兩邊各是四面用嶄新的鍍鋅水管斜撐起來的紅旗。
「這麼隆重?」我問迎上來的李同力。
「先到我屋裡坐坐。」他也不回答,拉著我進屋然後倒茶。
「紅配綠,丑得哭!」我接過茶杯以後,他也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緩緩喝了一口,面帶鄙夷地笑著說,「拿樣作怪,不知道又想幹什麼。你就聽著,管他怎麼說。」
「知道。有你在,怎麼著我也要給你面子。」
「呵呵!就知道你老弟是個豁達人,沒帶紙筆吧?」他轉身從桌上拿過筆記本和筆。
「還要這個?」我有些不屑,「上學時每次考試,政治都是高分,他還不一定有我背得熟。」
「知道!」李同力依然伸著手,「就是個態度,隨便記兩筆。」
「好好,聽你的。」我接過紙筆,「幾點了?啥時候開始?」
「快了,他還沒到,喝茶等會,我去辦些事。」李同力離開房間。

張明遠七點二十多才到,下車以後返身又從車裡拎出套著護罩的西裝,進入齊工走後留下的空房間換衣服。
李同力從廚房出來,沿著門前的走廊到主席台坐下,抬頭掃視下面的人群,招手讓我到前面坐。我趕緊擺擺手,示意坐在後面就好,不必客氣。
「李主任,您應該去主席台坐。」一個木工回頭對我說,「張明遠算個什麼東西?」
「對,就是。」另一個鋼筋工也附和。
「好!」我點點頭站起來。
想想也對,張明遠又怎麼樣,讓他高高在上地看著我低頭做筆記,憑什麼?再說,讓李同力一個人在主席台上,有點勢單力薄。
張明遠走過來,手裡拿著個挺厚的硬質文件夾,看看主席台上的我們,然後把椅子挪到正中坐下,接著讓省公司辦事處的司機坐在自己旁邊。
台下有一些小騷動,李同力抬頭掃視,面無表情,會場隨即恢復安靜。
張明遠打開文件夾,盯著手錶看了十幾秒鐘,剛剛抬起頭扶正話筒,瓦工班長突然站起來,「注意啊!今天我們請省公司的張明遠給講講國內的形勢。大家鼓掌!」
掌聲響起,持續片刻后停止。張明遠稍等一會後才開口,「大家好!我是張明遠,省公司辦事處主任。今天受大使館王大使和經參處林參贊的委託,作一個國內大好形勢的的報告……」
我把筆記本慢慢打開,拽掉筆帽寫下時間地點和事件,然後停住,聽著音箱里略有些顫抖的聲音。坐在下面的人也和我一樣,刷刷點點地開始記錄,只不過少有人停下。
張明遠進入主題,聲音漸漸恢復正常。先是領導人重要活動和講話,然後五年計劃,接著GDP增長,生產發展,接著科技進步,接著人民幸福,接著高速公路新增里程,鐵路新建和完工,接著友好往來,接著倡導和平,接著搶險救災,接著國際援助等等等等。
我靠回椅背上,目光穿過所有人的頭頂,越過宿舍區歪歪倒倒的黑色柵欄,在棕櫚樹張開的枝葉之間尋找著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天光。
國內現在已過正午,陽光應該很明亮,南方也許有地方在下雨,北方也許有地方在下雪或者正刮著凜冽的寒風,把地上的雪吹成一條條隨地形搖擺的溪流。十幾年前,那個剛到塞外的小男孩,正拉開內層窗戶,用嘴裡哈出的熱氣和兩隻手化開玻璃上奇異而美麗的冰花,好奇地看著外面初見的冰雪世界。
那時候寫過一篇關於下雪的作文,引用了胡亂翻書看到的一句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老師閱后在課堂上盛讚。那份得意,那份放學後跟在一群同校女生後面,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聽她們討論我的文章時內心的興奮和跳到她們面前表明自己就是作者的衝動……
現在穿著短袖,在被燈光吸引來的各種飛蟲的圍繞中想起這些,真是非常奇怪。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上學路上被夾著雪粒的寒風吹得睜不開眼,抬不起頭的感覺了。
張明遠還在低頭念稿子,下面溜號的人漸漸增多,交談的嗡嗡聲變得明顯。他有些生氣,突然抬起頭停下,拉近話筒大聲說:「你們要注意聽!要麼就低頭記錄,要麼就抬頭看著我,不許講話!」
嗡嗡聲停頓片刻,接著又響起來,只是小了些。
「不要以為你們出國了,就沒人管了。使館和經參處就是你們的領導,那裡有黨委,是各個項目黨小組的領導,我是省公司和你們臨河公司的黨小組長,是所有黨員的領導,而黨員是所有群眾的領導。」他進一步強調。
下面有人不知道為什麼小聲笑起來,張明遠忍無可忍,一拍桌子站起來,剛剛抬起手,院里的燈突然全滅了。
「嘔!停電嘍!」眾人一起大哄,彷彿沒電是件愉快的事。
「電工,劉德寶!」李同力反應過來,「去看看怎麼回事。」
「哎哎,好的。」黑暗中電工站起來摸向宿舍盡頭的配電間,路上不知道絆了什麼撲通摔倒,又引起一陣鬨笑。
「安靜!」張明遠徹底惱了,「你們,你們太不像話了!別以為出國就了不起,出國沒教養更丟人!」
「放屁!」黑暗中不知道誰憋著嗓子高喊一聲,會場上立刻亂成一團,笑聲,罵聲,口哨,喊叫,還有人擂響桌面當鼓敲。
供電很快恢復,外面對著工地的大燈先亮起來,所有人已經安靜下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張明遠氣得渾身顫抖,抬手指著會場,「誰……剛才誰罵人?站起來!」
下面無人動作。
「你們,是男人就站出來,敢作敢當!」
還是無人應答。
「好好好好,不坦白是吧?」他轉向左面前排第一個人,「從你開始,所有人都喊。」
「喊什麼?」老實厚道的劉德寶站起來,一臉的不明白。
「喊放屁!」張明遠怒不可遏,「大聲點!」
會場凝固片刻,接著是哄堂大笑。我儘力憋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也噴出來。
李同力沒笑,扭頭看看柵欄外好奇觀望的當地人,從容站起,「好了好了,繼續開會吧。」神色並不嚴厲,卻立竿見影,喧鬧聲很快停止。
會場秩序恢復,大部分人都低頭盯著記錄本,有幾個人似乎耐不住長時間的寂靜無聲,抬頭看看前面,又轉眼看看李同力和我。
我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目光凝視後面的一棵樹不動,等著看這出鬧劇怎麼繼續。李同力坐下后也低頭看著筆記本不動,似乎對現場的長時間沉默毫無察覺。
張明遠孤零零地立在主席台後面,不知道想到些什麼,隨後忽然合上文件夾轉身離開會場。司機猝不及防,趕緊收拾東西跟上,跑了幾步又回來拿走忘記的茶杯。
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直到發動機的聲音完全消失。
「郭小兵,明天安排一個司機,把張主任沒帶走的衣服送過去。」李同力坐在原地,聲音不急不緩,「會議結束,瓦工班把這裡收拾一下,明天照常施工。」
我被李同力拉進房間,他先把東西放下,然後摸摸我手裡的茶杯,「要不要換杯熱的?」
「不用不用,還沒喝,正好。」我擺擺手。
「你的莊園正在出結構圖,很快就從國內發出。我建議警察學院和莊園合併為一個項目,由周紅兵統一負責。警察學院的工期不是很緊,優先保證你的施工進度,如果這中間有什麼衝突或矛盾,還請你出面和拉莫協調。」
「好的,沒問題,不會有什麼事。」我點點頭。
「慢工出細活,你不要太著急,我會經常去看看。」
「沒有啊,我知道。」
「呵呵!」李同力笑起來,「著急很正常,不過我可不管,保證質量是第一位的。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那當然!」我也笑了。經他這麼一打岔,本來滿肚子關於剛才開會的話也不想說了。事情本身就已經再明白不過,還有什麼可講的。幾個工人進來請示明天的工作,我想想沒什麼其他的事,起身告辭。李同力也不留我,只提醒開車小心,轉身繼續忙自己的去了。
從宿舍區出來,一個當地工人走過來和我打招呼,「謝夫您好!好久不見。」
「哦,你好……安耶恩,你還在這裡。」我和他握手。
「是的謝夫,我現在帶領十五個人,晚上也住在工地了。」他滿臉自豪的笑容,「謝夫,剛才你們在幹什麼?好熱鬧!」
「哦……剛才……剛才……我們在講笑話,放鬆一下,放鬆一下。」我急轉腦筋,不想和他多說,隨便敷衍幾句就上車離開。

回到東方飯店,兩個女人已經把孩子哄進被窩,坐在外面的廳里看著桌面上的一本雜誌討論著什麼。見我進來,崔茜立刻舉手示意小聲,影倩則站起來輕輕走進裡屋查看孩子們是否睡著。我停下退回門外,摸摸跑到身邊的小強,等著影倩崔茜。
「會開完了?」兩人從屋裡出來走到我身邊。
「嗯,完了。我聽說馬上架個衛星天線就可以收到國內的電視了。」
「好,買一個,過節可以看春晚,你去打聽一下。」影倩說。
「行,明後天我去經參處問問。」我說。
「讓李同力去吧,他人熟。」影倩看看我。
「嗯,對。」我邊走邊點頭,「估計不會很貴,現在好多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天線,買個大的。」
「錢不是問題,大小也不要緊。」影倩停下,「關鍵是要知道架設的技術,錢和大小都是表面。」
「明白,不過估計天線越大,信號越好,等我仔細問問再決定。崔茜,先送姐姐然後送你。」
「不用,你和姐姐直接回去吧,我自己走。」崔茜回答。
「讓他送,」影倩抓住我的胳膊,同時轉頭看著崔西,「讓他多走路,現在肚子都出來了,要控制體重。」
「是,夫人。送到以後跑步回來。」我開始玩笑。
「姐姐說得對。明晚跟我一起游泳,你好久沒下水了。」崔茜說。
「好,看看咱倆誰快。」已到影倩房間門口,我把還想跟著走的小強關進去,摟著崔茜的腰離開。
「哎,你們美國有沒有這樣的活動?」我邊走邊問。
「什麼?你是說那個會議,今晚?都講些啥?開會時。」
「呵呵!應該是:今晚開會講了些啥?」我笑著糾正,「主要是國內的新聞,讓大家知道國內形勢很好。」
「沒有吧?我沒參加過,這個要開會,看報紙不行嗎?哦,對了,超市有衛星天線,明天電話問問斯特林。」
「那太好了!我打電話……還要去看看怎麼安裝的。」
「行,電視我不了解。斯特林好象說過他們打仗時曾經一起看過電視新聞,但好象不是這樣開會。哎,明天晚上我們不穿泳衣游泳怎麼樣?」
「啊?!」我嚇了一跳,「被人看見怎麼辦?」
「嗯?沒人,誰會看?我自己一個人經常這樣,怕你意外才提前說。」
「哦,那要是我忍不住怎麼辦?」我壞笑著。
「什麼?」崔茜不明白,「哦,忍不住就做愛唄,明天你在我這。」
「你說真的?」我故意瞪大眼睛看著她。
「哎,小強!你怎麼出來了?」崔茜突然轉向另一面。
「應該是姐姐放它出來的。」我拍拍小強的頭,「走吧,等會讓它留在你這。」
送到崔茜,我從最近的路跑回影倩的房子,她正在廳里等我,「跑那麼快乾嗎?看你喘得。」
「沒事,鍛煉一下。你怎麼把小強放出去了,就一個人,我是故意留它在這兒陪你的。」
「深宅大院,有什麼怕的?崔茜晚上就一個人,應該讓小強陪著她。你沒帶回來吧?」她往我身後看。
「沒有。夫人的心思,我怎麼會不明白。」
「好,你聰明!頭上有汗,洗澡去。對了,小廚房冰櫃里那幾塊豬骨頭我是留著燉骨頭湯給孩子們喝的,你可別拿去喂狗了。這是特別從路橋公司的養豬場買來的,中國人養的豬,可不是羊腿,沒有了隨時可以買到。」
「知道,不會,燉完湯骨頭留著。」我轉身走向洗澡間,「抽時間我們也開個養豬場,雇中國人來養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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