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變化之大,令我和歐陽予震驚。每一天我們都有新發現新收穫。但更令我震驚的是我們眼光的改變和處世態度的不同。
歐陽予的公司業務繁忙,他根本沒有時間繼續他的作家生涯,進行藝術創作。成為了生意人後,歐陽予置辦了了汽車和手提電話,儼然進入了資產階層。隨著日子變得令許多人羨慕起來,他的生活態度和做人方針也自然變的與以前不同。從前,他常常會為朋友機會時沒錢準備一頓象樣兒的晚飯而發愁,更會為到月底就花完的工資和稿費在各個方面精打細算。而現在他毫不在乎錢,花起來大手大腳,完全是有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勁頭。大概,這是對過去的貧窮作一下心理補償吧。他周圍的朋友也幾乎全換了,大家感興趣的主題也不再是文學而是經濟。
生活已經完全改變,歲月也就不再顯得重要
如果不是我的歸來引起的懷舊感,歐陽予是不會再對過去的一切津津樂道的。
在談起過去共同認識的每個人時,我們自然會談到歐陽予的前妻李霞。
「算起來,我們離婚已有三年了。」歐陽予這樣說:「雖然我們現在仍然客客氣氣地作朋友,但曾有一度彼此恨過對方。畢竟,離婚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霞曾經打算生個孩子來保住這段婚姻,僥倖的是,我們彼此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安全感做到這點。分手的時候,李霞說她最後悔的就是她沒能和我有個孩子。大概,命中注定如此吧。」
提到李霞,我頗為感慨,如果說我和歐陽予的認識是緣分的話,李霞無意中起了穿針引線的作用。沒有李霞,我和歐陽予根本不會有機會走到一起。世上,命運就是如此殘酷,有的人註定只是作拋磚來引別人的玉。
「人生有時候真會開玩笑。我還清楚的記得七年前李霞來找我的那個陰雨天。沒想到七年後物是人非,你我居然走到一起了。」
「也許,如果我們沒有以前共同的經歷和感覺,現在就是走到一起,也不過是舊夢重溫的玩一下罷了,之後仍舊是陌生人。就像所謂的一夜風流。」 歐陽予無意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的一切只是舊夢重溫?你是說我們就是剛剛認識的話,就是彼此吸引也不會動真感情嗎?你大概是一夜風流慣了吧!」我開始不高興,聲音變得異常尖刻,連我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急什麼?我有多少一夜風流都告訴了你,只怕你自己沒敢告訴我吧!我又憑什麼信任你。大家都說美國回來的人完全靠不住,只是逢場作戲罷了,除了朋友外,連李霞都說我傻,相信你會真的跟我好。」歐陽予似乎也動了氣
一瞬間,我的臉全白了,手腳也一下子冰涼。「你怎麼這樣講!告訴你,我韓依華想玩一玩的話,在紐約早玩夠了。那裡那麼多英俊的男人,還用跨過千山萬水來北京玩一個連國門都沒出過的土包子。」
歐陽予的眼睛紅了,愣在那兒,像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你他媽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在洋人堆里混了幾年會講幾句英文而已。北京多的是好姑娘,我不見得會娶一個和洋人好過的女人吧。
話音未落,歐陽予的臉上已狠狠的被我甩了一記耳光。我全身像發高燒一樣打著顫,腦子裡轟轟的像跑著幾輛火車。
「你耍什麼文化流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不過是出了幾本書就以為天下都是你的了。別以為文學時髦的時候當過作家;現在從商時髦了又下海開公司就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玩過幾個女人都很順手,就覺得天下女人就通通倒向你呢!在北京作公司老闆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你也給我去紐約混兩年,只怕連自己的骨頭都撿不回來呢!你沖女人耍慣了威風是不是?你以為我也會像你其他女人那樣對你低三下四求著你要你娶我嗎?睜開眼睛看一看,我能在紐約混出來就根本不吃你這一套!你今天來求我,我都未必要嫁給你呢!」
歐陽予紫漲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完全被我的有一 番急風暴雨的怒斥震住了,而所有的惡毒話一旦出口,我也完全清醒過來。
歐陽予呆坐在牆腳的椅子上,眼睛紅紅的,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到底有哪兒對不起你了?」他像自言自語似的反覆著這兩句話,像一個做了錯事挨了罵, 卻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的孩子。
我不禁心如刀割。我衝過去抱住他的腰,淚水奪眶而出。
歐陽予也流淚了,淚水滴滴掉在我頭髮和脖子上。他把我抱的緊緊得,生怕我一下子就會不見了似的。
我伸手撫摸著他的臉,心中一遍遍地罵著自己情緒的衝動。
「我們結婚吧,你嫁給我,我就放心了。要不然我總有做夢的感覺,怕一醒來就失去了你。」歐陽予突然說。
這是一生中最令我感動的求婚,永生難忘。
這次的大吵是我們在北京短短几個星期中唯一的一次。這次的吵架使我們頓然明白了彼此在心中的地位,也更懂得了雙方因此而產生的生怕失去彼此的恐懼。
我們認認真真地計劃了我們以後的生活和分居了兩地長途戀愛可能產生的問題。想到將要嫁給自己所愛的人,我禁不住心花怒放。回想到和傑斯結婚時的迷茫和彷徨心理,我更堅定了嫁給歐陽予的決定。
儘管歐陽予的朋友都不看好我們的關係,但歐陽予卻毫無任何猶豫。
「我要是在李霞前認識你就好了。其實,從我第二次看見你,我就心動了。記得那天你穿了件鮮黃的上衣,齊肩的長發非常青春勃發的樣子。我當時就想,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女孩。李霞也看出來我喜歡你,為此,和我很不開心。」
聽到歐陽予如此講,我不禁又回想起初見歐陽予的情景和多少年前我對他的暗戀,一切如同發生在昨天。
我對歐陽予談到這些往事時,尤其和老棋的那次宿酒經歷,不禁泣不成聲。
「老棋那個混蛋!」歐陽予的聲音充滿痛心:「你怎麼這麼傻?以後不許你喝酒更不能喝醉,如果不開心可以罵我。」
「有了你,我就不再會不開心,我現在完全有了一種歸宿感,怎麼多年來的漂泊終於有了結果,我開始有真正歸家的感覺。能夠知道世界上茫茫人海中有一個等待你的愛人和家,那種滿足感是非常特別的。從此,我不再會有孤獨感。」我笑。
「知道嗎,依華,我有一種感覺,我們多少年後也會像一對恩愛的老夫婦手挽手去逛公園,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
三個星期閃電般過去了。首都機場上,我和歐陽予難分難捨的告別。
離開的頭天晚上,我和歐陽予根本沒怎麼睡覺,心裡都非常難過,大有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感覺。北京和紐約相隔如此遙遠,一旦離開就像風箏斷了線,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我們能再次見面。
歐陽予一直把我送到海關的出檢口,默默的看著我將各種證件遞給海關檢查員。
「到了就給我來電話。」他一遍有一遍的叮嚀:「一切辦好了就回來和我結婚,我會到這兒來接你。」
在海關大廳里,我們最後一次緊緊擁抱。
我無言的看著歐陽予,努力平衡著複雜的心緒。
幾個海關職員瞪著我和歐陽予,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那是我在以後歷年的旅行中對北京國際機場印象最深的一次。灰暗簡陋的機場大廳中和暗淡的燈光下,只有歐陽予站的那一點好像舞台上的追光閃爍著明艷的光彩。他穿著黑色的皮外套,戴著我送給他的那條鮮紅欲滴的圍巾,站在混著塵土和人體味的空氣中,像一座紀念碑似的矗立在一片灰濛濛的背景之中。
飛機起飛后的幾分鐘,乘務小姐送來了橘子水。我接過橘子水,關了頭上的頂燈,在疲憊的侵襲下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飛機已經飛在茫茫的太平洋上空。望著周圍陌生的乘客和潔凈鮮亮的環境,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我和歐陽予在北京過去的這三個星期好像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一般流水無痕,我依然孤身一人面對著瞬間襲來的寂寞和孤獨感。對歐陽予的思念和這段美好時光的和緬懷突如其來地震懾住我,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軟弱。我再也無法忍受內心的感傷,禁不住雙手掩面而泣,仍憑淚水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