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衚衕里,那年月家裡有大學畢業生的不多。我們的大院有兩家, 我們家和西院的謝奶奶家。謝奶奶家有6個兒子,老四夭折了,老大,老二和老三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和我的爸爸和姑姑是同學。謝奶奶在街道工作,她的老伴兒, 我們叫謝爺爺,是一個胖胖的老人,有一點酒糟鼻子,退休前是在銀行工作。像這樣一個家庭培養出三個大學生放現在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是需要精神和意志上的一種堅持。我小的時候,謝奶奶家的老大,老二 和老三已經大學畢業被分到上海,廣西和山西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家裡還有老五和老六,他們也比我大很多,我叫他們五叔,六叔。老兩口堅守著一個信念,用全部的愛把孩子培養大,然後,收穫愛,再用這收穫的愛,頤養天年。
喜歡到謝奶奶家玩兒是因為謝奶奶一輩子沒有女孩,她特別喜歡給我梳小辮兒。謝奶奶的房子有一個高台階,裡外屋兩個套間。冬天,外屋的屋中央生著爐子,謝爺爺總是坐在靠窗戶的簡易沙發上,兩個沙發中間是一個木質的小茶几,如果上午去,茶几上永遠是一個冒著熱氣的白菜小砂鍋,旁邊是一個小磁碟,裡面有4塊白豆腐乾兒,茶几的靠牆的一頭有一個小盒子,裡面有五顏六色的藥片。老人把豆腐乾用小鋁勺切成小塊兒,一塊一塊地送到嘴裡。「謝爺爺為什麼天天吃一樣的東西?」我曾問過謝奶奶,「他有糖尿病。」謝奶奶告訴我。我模模糊糊地從那時就知道,糖尿病只能吃很少的吃的。十幾年後,我上了醫學院,才明白糖尿病人十幾年,或幾十年如一日地控制著飲食需要怎樣的一種堅持。謝奶奶和謝爺爺雖然身體都不是很好,但他們生活規律保養有方,那些年在外地的幾個兒子也時不時地把孩子送過來,讓老人照顧一段,他們由此也享盡了天倫之樂。
老五結婚後,也搬了出去。老六的婚事著實讓老兩口著了一陣子急。老六內向,說話的尾音總有笑聲,愛讀書,可考了兩年大學都沒考上,然後,不知怎麼就去了一個飯店,當了廚子。老六的婚事難是難了點兒,可還是結了。媳婦小巧玲瓏,說話有板有眼。婚後的頭半年,倒還相安無事,老倆口把裡屋給了小倆口住,大家還是走一個門。半年以後,小吵漸起,沒有什麼大事,有時只是因為一個說話的口氣,出來進去對公婆的一個眼神。婆婆的嘮叨如果說還可以忍,公公的參與讓兒媳的確無地自容。大院里誰家打架了,很快每家都能知道。吵大發了,可能就會有好心的鄰居來勸架。老六結婚一年左右,他們就在裡屋的朝外的那面牆上另開了門。老人和小倆口的戰爭沒有因為走了兩個門而偃旗息鼓。因為矛盾不在於走一個門。矛盾是源於在這個平靜的家裡出現了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在同父母分享著來自一個男人的愛。而這兩位老人堅持地認為兒子對他們的愛因為兒媳的出現大打折扣了。六叔的第一段婚姻就在打打鬧鬧中結束了。謝奶奶和謝爺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那時我正在攻碩士,為了讓謝奶奶和謝爺爺少為六叔著急,我還曾經做過紅娘把我的一個離婚的師姐介紹給他,所幸的是他們沒有成。六叔的第二段婚姻也是短命的,老人總是歡喜地把兒媳迎進門,然後就堅持著自己的邏輯試圖去改造她,直到把她「改造」出門。
很多年以後,一天我正出門診,余光中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身邊沒有帶小孩子。等最後一個家長帶孩子走出診室,他坐下,問我,「還認識我嗎?我是謝奶奶家的老五呀?」我真的認不出他了,歲月啊。「我從你姑姑那知道你在這醫院工作,我女兒謝紅在這個醫院做實習護士。」「謝紅是您的女兒?她就在我們科。」這世界真小,這時間過得真快。想著我拿著梳子天天往謝奶奶家跑,找她給我梳小辮兒的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從五叔那裡我知道謝奶奶,謝爺爺先後都走了,是六叔一直陪伴著他們,是他們哥兒五個給兩位老人送的終。六叔又結婚了,還住在那個大院兒。
目送著五叔微駝著背,離去的背影,我琢磨著,一個人內心的堅持到底能有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