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二十九日是洛杉磯暴亂二十周年紀念日,這個星期,洛杉磯的各個電台,報紙,電視等等都在做節目回顧總結二十年來的變化。記得我當年坐在早飯桌前讀報讀到暴亂十年的紀念報道,想著時間過得真快,都十年了。誰知得接下來這十年反而更快,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能不感嘆日月如梭。
1991年3月3日,一個叫Rodney King 的27歲的黑人剛剛從監獄里假釋不久,晚上到朋友家去聚會。聚會上不停地喝酒,等到午夜回家的時候,已經是醉醺醺的了。King開車上了高速不久就開始超速行駛,被加州高速交通署(California Highway Patrol,簡稱CHP)的警察盯上了,閃燈讓他停下來。King對於CHP的閃燈毫不理會,繼續飈車,時速達到每小時115英里。CHP的警察一邊窮追不捨,一邊和洛杉磯的警察局(Los Angeles Police Department 簡稱 LAPD)的警察聯絡。King看到擺脫不開警車,終於逃下高速公路,這個時候,不光是CHP的警車,LAPD的警車也追隨過來。King 最後停下來的時候,大概有六輛警車圍追阻截。King被喝令從駕駛室里出來,他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加上喝醉了,晃晃悠悠的,警察一窩蜂擁上去,用警棍對著他沒頭沒腦地打。King是個醉漢,思路不清,被警察打翻在地幾次,幾次都晃悠著爬起來,因此招致更多的棍棒打擊。CHP的女交通警對LAPD的警察說,我叫你們來把他逮捕帶到警局,你們不要打他了。LAPD的領頭的對她說,你不用管,我們對付這類的人比你們有經驗,你把他交給我們好了。警察們把King徹底打趴下了,才把他銬起來押到警察局去。
當時是深更半夜的,LAPD的警察怎麼也沒想到,附近居然有個沒有睡覺的居民,聽到看到了這一幕,拿了自己的錄像機,錄下了差不多十幾分鐘的錄像帶。第二天,這位居民把錄像複製,送到電視台。電視台收到這個錄像帶,如獲至寶,他們去調查了一下,果然有其事,於是就把錄像的片段放上電視向公眾播放,一時輿論大嘩,各界紛紛指責LAPD過分使用暴力。洛杉磯縣檢察官決定以行暴和過分使用武力起訴毆打King的四名警察,這四名警察三名是白人,一名西班牙裔。
為了讓警察們得到公正的審判,檢察官決定把案子從黑人較多的洛杉磯縣移到Ventura
縣的Simi Valley 市的法庭去審判。Simi Valley的市風保守,居民基本上是白人。1992年4月29日下午,大部分是白人的陪審團宣告毆打King的四名警察無罪,當場釋放。
消息傳來,黑人們極為憤怒。洛杉磯市的中南區是黑人集中的住居地。無罪宣判不久,地處黑人區在Florence
和Normandie交口的一家韓國人開的便利店就遭到黑人的洗劫,他們成批地湧進店中,拿走各種酒而不付錢。店主打電話給LAPD,警察來了后,發現他們面對著人數為他們幾倍的憤怒民眾。警察見勢不妙,領頭的決定全體撤退,黑人們見到警察給嚇走了,欣喜若狂,好幾個人揚言今天要有警察流血。
接下去,不僅僅是韓國店被搶,只要是店面都被搶劫。那些瘋狂起來的暴徒們們不僅搶劫,而且還用磚頭砸店面的窗戶,和停在街邊的車子。這個時候,如果還敢有大膽的白人在中南區的話,那就是找死了。《紐約時報》的一位記者,本來是在那裡拍照黑人們對陪審團裁決的反應,結果非常真實地紀錄了暴亂的場景。不久,黑人暴徒們就開始對他的腦袋又砸又打,搶走了他的兩部照像機,如果不是一個黑人掩護他讓他趕快開車逃走,他大概一定會像那位白人卡車司機的下場一樣了。
白人卡車司機Reginald Denny恰好開著他的運輸大卡車停在Florence 和Normandie的路口等紅燈,被黑人暴徒們從駕駛室里拉出來,用磚頭棍棒照著他腦袋往死里打。當時由於LAPD的警察已經撤出中南區,各個電視台都不敢把記者送進暴亂的地區,於是派出直升飛機從天上往下照,Denny 被打的場面由直升飛機直接到電視台上實況轉播。有四個黑人,兩男兩女,在電視上看到這個場面,從家裡出來跑到出事地點,冒著石雨,把Denny拉回大卡車,當時Denny已經不省人事,四個黑人中的一位恰好開過大卡車,於是他開車,另外三個人抱著Danny坐在車上,開到了附近的醫院。Denny僥倖活了過來,但他的腦殼的粉碎性傷勢多達九十處,造成終身損傷。
入夜之後,暴徒們開始放火燒車子,後來嫌不過癮,索性開始燒大樓。好多建築,在一夜之間被燒成平地。暴徒們並開始用槍殺人,整個中南區成了暴徒們洗劫縱火打人殺人的天堂,在那裡為所欲為。最後,他們已經不是在向白人討公道,而是對著他們自己的兄弟姐妹犯罪。
Rodney King本人並不住在中南區,他在被酒鬼的父親拳打腳踢中長大,雖然經常由於小罪出入監獄,但並不是個殺人搶劫的惡人。他在電視上看到中南區的暴亂后,怕被認出來,戴了假髮親自去中南區,在那裡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黑人同胞這樣犯罪。第三天,他上電視呼籲大家自製,問了那句著名的話:難道我們不能夠和諧相處嗎(Can
we all get along)?
儘管如此,LAPD的警察局長Daryl Gates 在當晚什麼都沒有部署,自己反倒去開收集捐款的募捐會。洛杉磯的黑人市長Tom
Bradley 宣布宵禁,要求LAPD維持治安。但是當時,Gates和Bradley積怨甚深,彼此根本不說話已經好久了。Gates對記者說情形很快就會有改進,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第二天,暴亂在中南區繼續,而LAPD也照樣不見面,他們當時中間流傳的一句話是:他們在焚燒自己的社區(they are burning their own
communities). 一些韓國店主,看到LAPD已經撒手不管,就自己組織起來拿槍保護自己的店面,有些時候他們和武裝搶劫犯開槍交火。加州州長Pete Wilson 宣布加州進入緊急狀態,並向聯邦政府要求調用國民衛隊(National Guard),軍隊和海軍陸戰隊。五月二日,軍隊正式進入洛杉磯的中南區,暴亂這才開始平息。這場暴亂造成50多人死亡,上千人受傷,無數家商店被搶,上千萬的財產損失,被毀的建築逾千。
鑒於LAPD的表現,各級政府官員,憤怒的各界和普通民眾紛紛譴責LAPD,並要求Gates辭職。但他拒不辭職,聲稱LAPD有很多部署,沒有失職一說。繼而媒體作出一系列的報道LAPD內部的種族歧視,當時LAPD的警察百分之八十是白人,這些白人警察,看到每一個黑人,都把他們看成是罪犯,經常找茬兒「執行公務」。至於黑人社區,對LAPD根本就不信任,在那裡發生的罪案,經常沒人報案,都是犧牲者自己想辦法找回公道。而LAPD想破案都找不到證人,因為那裡的居民根本就不配合。
Gates在暴亂的兩個月後終於辭職。他後面繼任的兩位局長都是黑人,但都被LAPD內部的貪污醜聞纏身,沒有能夠連任。最終改革LAPD的是紐約的前警察署專員William
Bratton. 他到LAPD當局長后開始大量招聘各個種族的人當警察,使得LAPD內部多元化。對內推行反對種族歧視的政策,對外和黑人社區開展相互溝通相互了解的活動。在他兩屆任上,不僅洛杉磯的犯罪率直線下降,黑人社區也開始對LAPD有了越來越多的好評。在今天,暴亂后的二十年,LAPD的聲譽已經非常好,即使在黑人區里,對警察的那種敵對情緒已經不多了。
1992年的時候,我剛剛從學校里畢業不久,到洛杉磯工作。在美國讀書工作的人都知道,畢業后的第一個工作是最重要的,因為一旦有了第一個工作就成為有經驗的人,以後找工作也容易些。我當時的公司就在中南區的外圍,那時候年輕,有點兒無知無畏,明知道公司的地點不好也沒有太在乎。暴亂的第二天,我到公司里去的時候,同事們人心浮動,沒有人肯安心工作。上班不久就有人在門口招呼,大家走出辦公室,就看到焚燒車輛建築的黑煙在後院升起。公司的總裁和手下的幾個人商量,覺得無法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只好讓大家提前打道回府。跟我關係很鐵的一個老美同事對我說,你在前面開車,我跟著你,保證你的安全。結果他把我一直送到高速公路進口,進了高速就相對安全多了。當晚,還是他--因為他在公司里是個小頭目,給我打電話說,總裁說了,明天也不安全,不要去上班。這樣,我們到國民衛隊進入中南區的時候才回去上班,白白多了兩天帶薪休假。
再談談跟這件事有關係的幾個方面:
1. 前幾天有兩個中國留學生在南加大附近的住宅區,坐在車裡聊天的時候被人槍殺。好多人都很震驚。經過洛杉磯暴亂的人都知道,南加大校園美麗,也很安全。但它靠近中南區,附近一部分鄰里街道是臭名昭著的不安全。其實,倒是這十年來洛杉磯的犯罪率普遍下降,它周圍沒有像過去那麼糟糕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大家都麻痹了,以為那裡是安全地區。兩位同學在花樣年華里驟然結束生命,實在令人痛心。但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感到特別意外。
2. 二十年前的洛杉磯暴亂,給後來著名的O.J. Simpson 殺妻案打下了伏筆。辛普森是美國足球隊黑人退役明星,他的白人前妻和白人男友有天夜裡被人很殘酷地殺害,辛普森當時是頭號嫌疑犯。十二名陪審員有十名是黑人的陪審團在長達近十個月的法庭審訊后將辛普森無罪釋放,讓好多美國人不能服氣,認為是對法庭公正的侮辱。辛普森有的是錢,他僱用了多名律師,他的律師團有「夢幻團隊」(dream
team)一說。當時最出風頭的是黑人名律師Johnnie Cochran, 他在法庭上大打種族牌,獲得黑人陪審員的同情。由於Cochran是開庭以後才加盟的,坊間有傳說,在他加盟之前和朋友議論此案的時候,根本就把辛普森當成兇手說話。把自己認為的兇手無罪開釋,你還真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好律師。LAPD偵破此案的資深偵探在此案結束後退休,他說,我們的證據如山,但被告律師非常有能力,找到了我們的漏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案子是黑人陪審團對打Rodney
King的警察被無罪開釋結果的一個報復。
3. 美國這個國家之所以強大,不僅在於它的富足和軍事力量,而且在於它的國民在有種族分裂事件后表現出來的自我檢討和冷靜思考的能力。美國人民沒有因為值得憤怒的事情就憤怒到和對方箭拔弩張,而是從上到下自發地思考怎樣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洛杉磯暴亂和辛普森案件都在洛杉磯發生,但它們已經不屬於洛杉磯,而是屬於全美國的了。美國各界從此努力尋找解決種族主義這個問題的辦法,全力提倡反對種族歧視,提倡文化多元化,提倡容忍不同的文化和人物,尤其在教育界,這個努力的效果非常好。現在的孩子們,對於膚色的不同一般已經沒有什麼太特殊的感覺,比較「色盲」。從1992年的洛杉磯暴亂到2008年歐巴馬當選為美國有史以來第一位的黑人總統的十六年中,美國在種族問題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歐巴馬在2008年的當選,是在1992年中南區的黑人無法也不敢想象的。Rodney
King本人在紀念洛杉磯暴亂二十周年的活動中說,如果沒有我的被打,種族問題不會這樣廣泛地被討論,歐巴馬不會這樣快地當選為總統。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我的被打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