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雪,一直下 2

作者:system111  於 2016-3-15 18:4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家庭新聞|已有1評論

翻開所有的傳記,百分之百都是有頭有面的大人物:政治家、名人、聞人、清客、大商人、大教育家、大作家、軍閥,最不濟的也是明星、主持人等等。三教九流,除了黃金榮這些已經有顯赫歷史的之外,很少能登上」傳記」這一」大雅之堂」。他們大多在傳記中記錄了發家、趨附、上進、、拼搏的輝煌戰果,很少有人寫他沒落、自殺 、上吊這些見不得人的倒霉事。所有這些在今天尤其」發達」,致使讀者摸不清頭腦,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一位有名的軍事家(什麼名字早已忘掉)說過」歷史是戰勝者對過去事件的描述」不無道理。因此,很多」偉人」傳記剛剛出版幾天,地攤上就擺滿了,五元一本、六元一本的吆喝著賣不出去(當然盜版的不在其內)。

至於城市平民,由於一生清淡,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偉業,當然不能」入史」,因此從未聽說有平民寫傳記之舉。2004年冬季的一天,我們幾十位退休的職工在八寶山為我們七十多歲的老工會主席送葬的時候,大家問起我最近在幹什麼?我說:」我正在寫回憶錄」,結果是逗得大家捧腹哈哈大笑,好像一個老百姓就沒有什麼可回憶的」歷史」,寫雞毛蒜皮、東家長、李家短,買了什麼處理菜、處理褲衩,不讓人笑掉大牙?

難道平頭老百姓真的對過去的日子沒有值得回憶的嗎?過去的風風雨雨,歡樂和悲傷,都不值得記住么?他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只是生活沒有讓他們騰達、長年讓他們在社會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沒沒地過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好似樹洞里蘑菇過的日子,但是他們終究是社會的一員,他們的日子,才是最真實的,才是社會真正的反映,他們的脊樑,抗起了世界。

因此,在這裡,我想把一個平民的我所過的日子不論好壞,全都真實的呈獻給大家,不加掩飾,不加修飾。我已是六十多歲的退休人員,從解放前到改革開放,什麼運動沒有參加?什麼苦樂沒有趕上?我祖籍安徽合肥,出生在霧都重慶,童年在夢里水鄉渡過,在南京、蘇州、上海上過三個小學;在上海、西安、北京上過三個初中;然後高中、大學、工作,三反、五反、肅反、工商改造、反右、大躍進、紅專辯論,文化大革命、抄家、下鄉,一直到改革開放,哪一次沒經過?家裡、本人,哪一次不受衝擊?應該是有很多可以寫的。

就這樣,我曾經寫了一段近八萬字的我的父親1947年至1978年的回憶錄,1989826日我的叔伯四哥克序帶著孩子從台灣回到北京來探親,四十多年未見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不行,只好成天在家。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二爺究竟是怎麼死的?二爺指的是我父親,大伯(他的父親)死在抗日之前,大伯家五個孩子都是我父親給養大,所以他家五個孩子都把我父親當作他們的父親,這次克序帯著全家來北京也是把我父親作為他的長輩奠祖的。我聽了克序他的提問,無法詳細回答,只好說」說不明白,請看我寫的傳記吧!」就這樣,它來京七天,那也沒有去,躺在賓館床上,仔細看了幾遍傳記。到他回台灣的前一天,我問他看完了嗎?他說看完了。我問他有什麼感想?他說我給你六個字就可以概括評價,那就是字字血,聲聲淚

這八萬字的傳記原稿被他要去帶到台灣,在一次因抽煙引起的大火中(大約1997年左右)連四哥帶父親的傳記一起化為灰燼。

我連底稿也沒有,只好重打鼓,另開張,重新寫起。

現在,奉獻給讀者的就是這部平民家庭真實生活記錄,沒有一點加工,沒有一點偽作,我只能說這就是生活的寫照

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和母親,願他們的靈魂在北京西南郊的太子峪公墓得到一點安慰!

重慶大轟炸到抗日勝利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廿五日,我出生在日寇大轟炸時候的重慶。出生地是二路口還是牛角沱,現在已說不清楚,當時正值轟炸最慘烈的前後,經常房子被炸,有時毀壞的無法再住,只好從廢墟中拖出一些家什,再去租個什麼地方住下。那時的家當也就二三個箱子什麼的,非常簡單不像現在搬家,一來就是一部大卡車。

這時我的上面已有了大姐、哥哥和二姐,都不過三四歲、五六歲,大姐張琦剛剛七歲,每次跑警報,她的唯一任務就是抱著我,快速進入防空洞,警報解除再把我抱回家。防空洞離住處有三四百米,快速走去也很累,何況還抱著個六七斤的包袱,跑累了,就把人包袱抗在肩上。經常是大姐已經到了防空洞,包袱皮也抗到了,打開一看,人卻不在裡面,趕緊再乘防空洞還沒關門,跑出去找,不遠處只見孩子光著屁股在地上哇哇大哭:好在那時都是土路,大姐個兒又矮,摔一下還不會出什麼事!

到了防空洞,媽媽隨即拿了小箱子細軟進來,給我餵乳,不久,敵機飛臨上空,狂轟亂炸一通,揚長而去。老百姓一句話不敢說,靜靜的躲在洞里,看著一股股煙塵擁進來,擔心著外面的房子和親人,因為有不少人如防空員是不許進洞的,要在外面暸望。遇到萬一出現情況(如防空洞炸毀),還要疏散人口。

這時,父親在重慶上清寺一個政府下屬的單位工作,是個科長官職。母親在家伺候我們四個孩子。

我父親出生在一九0五年。祖籍是安徽省肥東縣店埠鎮對河村。肥東縣在合肥東約三十華里距離,對河村人都姓張,故而一提起對河張人人皆知。對河張的有名,並非因為張家出了什麼大人物,而是自古張李聯姻,李家正是李鴻章家族。李鴻章母親的墳就在我們對河不到一里地,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挖了個底朝天,老太太口含夜明珠,手持金龍頭拐杖,身上披霞帶玉,著實轟動了全鎮人,一千多口都去觀看,這是后話。

我的祖父是位私塾的教書匠,再上溯幾代應該還是有幾畝薄田算是一個稍有威望的小地主。到祖父一輩,受新思想影響,就開始了教書生涯,當然對他的子女希望平步青雲,外出求得個一官半職,好容光耀祖。

剛讀了二年私塾的父親八歲即被送到卅裡外的合肥完小,十六歲剛過,中學畢業,考取了位於河北省的唐山交通大學(就是現在西安交通大學的前身),從此再沒回家。

唐山交大是學習鐵路建設的,本行是鐵路,但受五四運動影響,政治氣氛也很活躍。作為一位十八九歲的青年,父親也捲入了運動之中,什麼反軍閥、反暴政、要民主、要自由都參加過,遊行、示威、罷課、被關進牢獄,但他精力還是在讀書上。在交大畢業時,根據當時學校要求,強迫所有畢業學生集體參加了國民黨。他也開始了人生的轉折。

在教書,搞工程幾年後,父親認識了我們母親楊競夏

母親祖籍是江南水鄉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在當地也是個望祖,母親是個大家閨秀。

不知為什麼到了天津?

不久,他們由相識到結婚,這時已是一九三零年前後。

由於一九三三年日寇侵佔東北,接著華北也開始動蕩,他們開始南遷,先是到河南?上,又到皖西,再入川,這時父親又在國民黨元老鄧演達的影響下和張含清等人籌建了當時的第三黨,即現在的中國農工民主黨。張含清等人主持了第三黨的工作,而父親年青,熱情來的快,退的也快,籌建完畢,也就沒有參加活動了。

來到重慶不久,因戰事需要,父親被派往第六戰區(即四川、湖北等地),當時主持六戰區工作的共產黨方面為周恩來,國民黨方面是程?,國共合作,民主人士郭沫若是第三廳(宣傳廳)廳長,當時俗稱跳午廳,因為都是文藝界人士。

由於父親文筆不錯,擔任了第三廳宣傳科的科長,負責對敵宣傳,發發宣傳品,投個傳單,刷刷標語,也組織反日演出,在敵後及幾個省都很活躍。

為打通抗日運輸線,湖北省準備修建鄂西地區從恩施到巴東的簡易公路,由於父親是學鐵路的,公路、鐵路都是土木工程,於是奉調任巴東縣縣長,主持工程修建,我們全家也跟著從重慶到了湖北省巴東縣,這已是一九四二年了,我已三歲,但一句話也不會說。

對巴東唯一的印象是縣政府內養了一頭狗熊,經常闖出籠子,到大街上瞎逛也不咬人,只要一聽到炊事員叫喊,它馬上跑回去。哥哥姐姐都在上小學後來上了初中,搞不明白的是,縣中卻設在十幾里之外的鄉下,當年縣長的女兒、兒子都得穿了草鞋,走山路上學,一天來回一次。

不久,因為南漳也要修公路,父親就被派往那裡任縣長。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戰總算勝利了,為了儘快趕往上海南京等地開展工作,全家又隨父親先到武漢,然後趕往九江,在廬山小住二個多月,到達南京。

這次從巴東乘船到漢口途中最大的損失是小偷偷走了一件皮箱,而這皮箱中裝的是全家相片和紀念品,一件沒有找回來。

在廬山,我們住在牯岺中路181號,那是一棟鐵皮的平房,離蔣介石、宋美齡住的別墅相距不遠,他倆經常在牯岺中路散步,和附近住家的孩子們打招呼,警衛員也就一二個人。

四五年底四六年初,父親奉調南京,先在三青團中央,後轉到官兵合作總社任經理,我們全家搬到南京,先是在玄武湖找了個地方暫住,不久,即搬到了隋園新村。哥哥上了南京五中,大姐、二姐都上了學,母親一直在家相夫教子,生活終於穩定下來了。





1944年從漢口到南京途中

廬山






1945年夏廬山全家合影

1946年夏南京五台山邊隨園新邨,二姐和我抱著的是鄰居家的孩子






1945年夏廬山全家合影

1945年秋南京玄武湖全家和鄰居小朋友





人生關鍵時刻的動搖

一九四七年初,父親奉調濟南,任濟南被服廠廠長。負責生產華東地區部隊所需軍服。一九四八年一進入八月,特別是立秋剛過,濟南城中的暑氣一天酷似一天。先是傍晚開始有了些涼風,陸續有人家搬了個小板凳到門口大樹下、泉水邊乘涼,扇了個大蒲扇,倒一碗花茶,圍在石凳上海闊天空地胡扯。就是因為濟南獨有的環境」家家泉水,戶戶垂揚」,暑期來的快也消得快。每年到這時候,三伏已過,秋意漸顯,全家老小開始秋遊:蹬千佛山、逛大明湖,年老的也得帶著孫子到趵突泉茶社沏上一杯釅茶,看著噴突的三柱泉水,讓孫輩們在邊上玩耍。誰讓人們都說堂堂的濟南首府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美的驚人呢?

過了幾十年的平靜日子,雖然有過土匪、有過軍閥、抗日戰爭八年大部分在日偽統治下,日子過得很不舒坦,曾經過過亡國奴的不如牛馬的生活,但是老百姓都沒有經過大戰爭的考驗:城內東西大街及環城的泉水,各處的名勝古蹟珍珠泉、黑虎泉從未被槍砲摧毀過,西埠的商業區從經一路到經八路,從緯一路到緯七路,商戶如織,行客如雲。比肩接踵而在雖未」張袂成蔭,揮汗成雨」,但其繁華程度卻是山東之冠!自開埠以來,日見繁榮。

但是今年的八月開始,城民們開始震動了,驚慌了!開始是市井小巷流言蜚語」要打仗了」然後逐漸被現象證實:政府大機關準備遷移,大商人已經開始轉移財產到鄉下去。雖然軍事長官王耀武及政府官員一再闢謠,企圖穩定軍心,穩定民心,但這已無法壓住市面的混亂。一進入九月,形勢已開始白熱化。當年濟南被稱為」齊煙九點」,說的是城中有九座山在護衛著庶民。現在,九點差不多成了九柱大火,快要燒著這座千年古城了。

父親張世愛也同樣受了一些感染,說是」一些」是因為他是軍人,又是濟南聯勤部下屬八千人的大廠濟南被服廠廠長,大小是個官。其官階至少是個文職上校,到濟南后提拔為少將,是堂堂南京國民政府委派的」簡任級」高級軍官一道紅杠,他當然不會像老百姓一樣驚慌失措;但是說他一點沒有被這情緒影響那是假話,所以說受到一些感染。他也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下一步怎麼辦?」「何去何從?

他從一九四七年初由南京官兵合作總社總經理的高位平調到了濟南,生活一直比較平靜。他是個工程技術人員,這麼多年東奔西跑一直沒有作具體的技術工作:在六戰區國共合作期間及盧山到南京,在三民主義青年團團中央,后又調官兵合作總社,搞行政工作。到濟南后搞技術,基本是得心應手。閑暇之際,唯一的嗜好就是到濟南的南山(現在的英雄山)腳下古玩市場淘點」古董」一年來也小有收穫:他淘到的九幅宋代絹畫扇面,當時不值幾個錢,現在看至少要幾百萬了!

有時他也去千佛山南的黃崖關看看二千年前齊國留下的石窟,廿幾位信女奉獻給佛祖的飛天、菩薩等。大名湖、趵突泉、淑玉泉幾乎不去,因為人還是太多,太太、子女都遠在南京,孑然一人,沒有心情。

九月初開始的混亂已經初現霓端:一紙公文急電打破了平靜與幻想,蘭州聯勤部總部下達濟南被服廠撤退的緊急通知:(濟南聯勤部受蘭州聯勤總部領導)由於戰事緊張,大戰在即,要求十五日之內被服廠轉移所有重要物資文件,帶不走的十萬套棉軍服全部就地燒毀;工人疏散,廠房炸毀。如不執行命令,軍法制裁。同時也電告張世愛儘快帶領主要幹部前往青島,在那裡準備了專機撤退聯勤部人員,為予防萬一,來不及撤退,已在濟南西郊軍用機場準備了運輸機,運送這批人員中高級軍官及執行任務的人撤退。特別是給張世愛留了機位。

沒過兩天,他的勤務人員張克序深夜前來辭行。張克序是大伯的四子,是父親的親姪子也是我的叔伯四哥。一九四六年高中畢業就被父親帶到濟南,作他的勤務兵。由於克序希望搞技術,父親允許他去機場當地勤人員。調到濟南機場已工作了近一年。

深夜來訪,是因為克序奉令於六小時后,大撤退。先飛青島,后飛往台灣,並告知父親應儘快離開,機場飛機已剩下不多,一片混亂。

這個消息使張世愛震驚,因為先是」燒毀十萬套軍服命令」是他接受不了的,這是八千職工加班加點近四個月趕制出來的,是職工的心血,也是作為廠長他的心血。這麼好的東西給誰穿不行?又何況老百姓也正需要過冬,當然部隊軍人也要過冬。他捨不得,這是他仁慈的一面,畢竟他不是一個鐵血的國民黨中堅份子,黨國的精英。他只不過是一個工廠管理者中的技術統率,他忘了他的少將身份(文職),其次,機場的混亂又縮短了他下決心的時間。

很快發生的一件事給他出了極大的難題:二天以後(離1947916日大戰前五六天),還是深夜。一名不速之客來到他的公館。告訴他有兩位好朋友要急著見他,因為公館不方便,約他去附近一個深夜還開著的小飯館」小聚一下」。父親雖然有些猶豫,但不速之客是熟人,也就沒多考慮上了車,直達飯館。

見到客人,大吃一驚,原來二位客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濟南軍區後勤部的領導:一位瘦小的自稱是鮑復,一位胖一點的姓程,都沒有介紹職務。都是商人打扮,看不出身份。

開門見山,鮑復明確表示:我們雖未謀面,但舊聞大名,這次便衣而來,實則是代表解放軍而來(當時還不興代表黨中央什麼什麼)。大戰當即,濟南戰役即將打響,共產黨肯定打敗國民黨……云云。最後轉到了關鍵問題:實為十萬套棉軍裝而來。鮑復告知:濟南戰役解放軍打勝是遲早的事,然後我們將有更大的戰役展開(以後才明白是指淮海戰役),馬上冬天來臨,我們戰士還沒有冬服穿,請張先生無論如何,以中國勞苦大眾為重,保護住這些如同槍支武器的棉軍服;如果成功,歡迎到我們隊伍中來,算立一大功,共產黨不會虧待你;如果你跟著國民黨走,但留下了軍服,我們也算你立功,我們會當你是朋友,善待你及你的家屬(這時家屬都在南京)如果你非要燒毀軍裝,跟著國民黨死硬到底,那我們只好後會有期,濟南城破之日,就是你……下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態度是極強硬而又軟中帶硬的。

張世愛並不是傻子,一聽就明白,何去何從只有自己拿主意了。

事後三天,思想鬥爭激烈,幾乎睡不了覺,」展轉反徹」。張世愛並不了解共產黨,不知投降共產黨之後會怎樣,得罪不起;但國民黨讓他立即去台灣,他也接受不了,家中妻兒怎麼辦?加之十萬套棉軍裝萬一燒不了,給共產黨拿去,這個罪名之大,不是單一槍斃能了事的……又想萬一燒了,給共產黨追究起來,當然也 不是單一槍斃能了事的,究竟怎麼辦?反覆來反覆去。

在壓下上峰命令並組織了護廠隊嚴令保護這批棉軍服時,916日濟南戰役打響了。

共產黨投入了十幾萬軍隊,國民黨投入了近十萬軍隊,戰鬥之殘烈可想而知,雙方都犧牲了數萬人,爭奪這小小的城池(那時濟南還沒有現在十分之一大)

在炮火紛飛、瓦礫堆中,張世愛竟然做出了一個中性的舉止,這一舉止影響了他的後半生,也影響了他的子孫後代。剎那間的決定是對是錯?究竟對也不對?只有以後歷史評說了。

他在戰火中堅持了七天,和護廠隊工人一起保護了十萬套棉軍裝,絲毫未損。(這時廠房已大都被炮火擊中)熊熊烈火中能搶出成百上千噸的棉衣多麼不容易。(後來完整的交給了解放軍派上了決定性的用場,給淮海戰役作了重大的後勤保障,實際上立了大功)

當堅持到第八天國民黨已經無法抵抗,王耀武換了便服從大明湖的地道試圖逃跑的前幾個小時,張世愛如果像吳化文一樣投入共產黨的行列,那將是共產黨多麼大的功臣呀!應該是鐵杆的共產黨起義軍隊!(但吳化文的人馬解放后也沒什麼好下場)

一閃念是可怕的,往往是對也變錯,錯也可能變對,甚至更錯。

在護廠即將結束,解放大軍已進入市區,關鍵時刻他應該作為立大功人員拿起紅旗迎接解放的當口,張世愛作出了一個任何人想像不到的舉動:他穿起了便衣,跟隨國民黨撤退另星人員,離開濟南,自行向東去青島,幻想到青島換船去上海,和妻女相聚!

這一荒唐之極的舉動後果是可想而知的。還沒走到青州,就被解放軍及民兵阻擋,無法前進,只好幾個人又返回到濟南,回到工人當中(因為他無家可歸),在遍地瓦礫、遍地死屍的地方,吃著他回濟南的第一頓飯!好在工人很愛戴他,一直保護他,認為他是自己人。

這時,解放軍後勤部的領導正急著找他!雖然十萬套棉軍服保存無損,但工廠急需開工,生產更多的棉服。(這時已經是929日左右,離淮海戰役只有半年的時間,離冬天只有一個半月了)

當領導在工人堆中挨著問誰是張世愛?誰是廠長?他不得不應答,站起來很快被帶到司令部。

找到張世愛,後勤部領導極高興,一是儘快開工生產有了保障,二是對政治問題趕忙做出交待和結論,這兩件事進展的極為順利:工廠幾個星期後即開始生產,源源不斷的軍裝送到解放軍部隊手裡;結論也很快出來了,考慮到雖是國民黨舊人員,雖然也曾有動搖(指青州一事),考慮到其保護了十萬套棉軍裝,立了大功,因此結論是:

以往歷史交代清楚,不予追究,參加革命工作后保證其政治待遇並明確按」起義人員對待」其子女出身為革命幹部。由濟南軍區後勤部領導當面宣佈

這個結論在當時對張而言,是相當高的了。

父親終於受到重視:先是參與工廠恢復生產,然後調濟南軍區後勤部,再後去幹部管理學校任付校長,培訓南下幹部大軍。

毛主席提出」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幾十萬」土包子」去管理經濟、佔領文化陣地、沒有水平怎行?張世愛這個」洋包子」自然受到重用,1926年從唐山交大畢業的學歷和二十餘年的工作經驗資歷使他勝任了這個重任。

培訓幾個月後,已經到了194923月間,部隊正在集中,待命南下。後勤部南下大軍數萬人開始往南移動,張世愛被任命為南下幹部縱隊青州大隊幹部中隊中隊長率領三百名幹部往南行動。從濟南到徐州,從蚌埠到浦口,揚帆過江已是江南春雨,桃紅柳綠。這批隊伍步行、乘大馬車、坐美軍十輪大卡車,有一段甚至坐了一截火車(津浦線已基本切斷)。行軍是極艱苦的,但心情還是愉快的,在唱著進行曲行進及宿營的閑暇之際,他經常想: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條路可能是走對了。聯勤部頭頭所灌輸的」跟著共產黨,沒有好下場」看來真是胡說八道。想著很快就要見到妻子和四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他不禁加快了行軍的步伐。這時候他所拍攝的半身像真是颯爽英姿!


蘇州的短暫會面

1948年,這一段時間我們全家(母親帶著四個孩子)五口依然住在南京,在五台山邊上隨園新邨二號樓一層:山坡下是市民新邨,山坡上為上海路。哥哥姐姐都在上中學,我依然在行知小學上二年級。爸爸臨走前在房前屋后植下的法國梧桐已長到三米多高,但是爸爸還是沒有回來。

由於年令還小,這一段時間留下的印象不多:上小學的一進門有一個大魚缸,有一隻獨眼的金魚游來游去;小學一二三年級五個學期基本都是班上第一,和一位女同學爭奪第一名,爭不上就哭;每學期都會得了許多本本作為獎勵,回家向家裡顯耀(到自搭的小擱樓上偷吃東西,吃壞了肚子);一位合肥來的親戚得了傷寒,母親不許她吃東西,回合肥后說我媽媽虐待她,結果在鄉村大吃大喝,很快就死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濟南戰役后不久,南京政府宣佈張世愛」為國捐軀」,一個月後又宣稱」失蹤」,很快得知父親已投身共產黨的陣營,便開始了輿論宣傳並對家屬沒完沒了的調查和威脇,南京呆不下去了,母親只好偷偷的拿著一些細軟,帶著我們四個孩子於194811月來到蘇州,在蘇州市道前街西善長巷樂村四號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地方隱姓埋名地住下,這時我轉學進了蘇州三多國民小學上三年級下學期。

到了49年五月廿四日,父親經多次查找,找到了我們。蘇州剛解放幾天,他穿著解放軍軍裝,帶著二位戰士(警衛員?),見到了我們。我們的興奮是無以言表的,唯一的回憶是我拿了三四個銅板(蘇州剛解放,金元劵不能用,解放后的貨幣還沒有運來)買了一大堆茭白讓母親燒」肉絲炒茭白」給父親吃!

僅住了一夜,父親趕往上海,我們一家子三四天平靜不下來,母親更是急不可待的開始收拾行李,作去上海的」準備」。

蘇州一共只住了半年,印象更少:只記得常去觀前街玄妙觀吃紅紅綠綠叫不出名字的糕糰;(還有端午的青糰至今令人回味!)有時去綠揚邨吃一碗薺菜餛飩、大肉包,那餛飩的菜香六十年後的今天還依稀在嘴邊留香!(噢!還忘了肥肥的汁肉!)


上海之春

1949527日傍晚前,解放軍先頭部隊剛打下上海,528日清晨父親即冒雨行軍趕到了南京路上的金城大樓。(就是現在國際飯店邊上的體育總會)

金城大樓為上海軍管會接管,分給輕工業部辦公,父親當即被任命為上海市軍管會輕工業部秘書,負責接管上海數百家紡織廠、公司,官還不算小。

不久,所有幹部下基層,父親也被分配到上海國棉六廠,先任軍代表,後任總務處長(科長)。同時是普陀區第一、二屆人民代表。

國棉六廠坐落在上海普陀區長壽路安遠路口,過去這兒叫勞勃森路和檳榔路,就是日佔時的內外棉紡廠。五卅慘案就發生在這裡,顧正鴻犧牲時就是內外棉紡的工人。這個廠一直生產好、政治氣氛也很活躍。現在的黨中央的郝建秀解放當時是該廠的女工。小姑娘,十六歲,據說還是張世愛一手發現,一手提拔為勞動模範的,後來平步青雲由上海至中央。

上海工作穩定了,又分到安遠路89931號一套三層樓的房子,不到八月,全家人都來到了上海。

奇怪的是從蘇州到上海僅九十公里的路程,我們竟然沒有坐火車,而是乘了三天三夜的小木船,以每小時不到一公里的慢速順著蘇州河劃到了上海曹家渡!(至今我仍不明白是何道理!)因為晚上還要停船,什麼也看不見;白天心情亢奮,也沒注意二岸的景物,更沒有像魯迅先生社戲里描寫的上岸去偷毛豆煮來吃!唯一的印象是到了上海曹家渡碼頭,成百上千的長約廿公分的小魚爭來求食,我們拿了竹筐一撈就是四五條!(在等待車接上岸時,把腳放在水中,魚兒來啃腳,癢的舒服極了)當時的水碧清見底,那像今天的上海蘇州河,簡直是一條臭水溝!

上海的房子是原日本統治時期內外棉紡廠的高級管理人員宿舍,是連排別墅性質。大院的前面種了幾十株長了厚厚綠葉和碩大無比大白花的木蘭樹(不像北京的玉蘭光禿禿的),大院後面還有一個當時看起來極大的花園,都長滿了齊人高的雜草,其中很多植株上長了不知那來的小珠珠被我們這些孩子采來當串珠,現在想起來比魯迅先生的百草園起碼大出十來倍,好玩十來倍;有時還能像城南舊事那樣,從園子里找到好些寶貝(石頭、銅錢什麼的)。

在後院大門左側,有一個小飯店,也不過是大餅、油條豆漿什麼的,但是那裡出蟹殼黃,出兩面焦,賣咸豆漿,在十歲孩子的眼裡,都是美味佳饌,現在的城堭廟小吃怎能和他相比?!






1951-1952

1948 南下濟南

1951-1952上海







1954北京十里堡國棉二廠大禮堂門前

1954年北京中山公園蘭花塢前



父親母親 1945-1955年照片




再來說說房子:大院有三種房子,一種是獨棟別墅,解放前是廠長,總工所住,解放後分給了南下軍管會的領導。我們南下幹部共四家,其中的三家單文華、周玉瓏、程X同學都搬了進去,估計應有二三百平方米吧,這些房子在大院居中;另一種為工房。四層樓,前面一個大走廊,仍然是工人們的宿舍。像我的同班同學陳中明,徐芬英、瞿存德……都依然住在那裡,好像有三四排的樣子;二者之中,是原來和後來的幹部所居,我們所住的31號是日偽為原高級職員廿幾年前所蓋,是日式連排小洋房:門前有一株高二公尺的冬青樹;後門有一個約四十平方米的花園,花園除了通道外,種滿了花草,在後門竹籬笆邊家家都種了一株櫻花,日本的國花,大約是懷念祖國吧!櫻花被當年日本人伺候的極茁壯,一到三月,大院被一片花海淹沒。和日本的櫻花節一樣,很多上海解放后留下的日僑都紛紛趕來賞這上海難得的花的盛景!

小花園中我還挖了一口深一米、直徑四十公分左右的井,水深一半,養了幾十隻螺獅(特別大!)和二隻烏龜。

房子是日式三層:一層是會客室、廁所浴室和廚房,後面有一個大走廊,樓底下是一個極大的儲藏室,可以進去剛站起一個人。

二樓是兩間卧室,全鋪著塌塌米。其中北屋和一樓對應的也有一個大走廊外,還有一個拉門的大壁櫃,裡面二層,通體,可以並排或頭對頭住下四個人綽綽有餘!

三樓即是一個小間,為保姆準備。三層上面還有連通樓,經常有蛇爬進來下比鵝蛋大的蛋!

我們全家都搬進來了。(當然少不了還有合肥的親屬往來.)。父親每天去工廠上班,母親成了家屬委員會的主任.大姐張琦上了高橋中學住校(後來考取了大連醫學院去了東北.再也沒有回來),哥哥張磐也轉到高橋中學,不久即參干,到了福建石獅附近的軍事幹部學校和部隊學習及工作。二姐張琳先是在市三女中上學(這是上海一座有名的教會學校,在滬西)然後又上了上海衛生學校;而我直接上了大院北部的華東紡織管理局第三職工子弟小學,繼續讀小學四年級。(簡稱華紡三校或三校。)

說到三校,這裡應該大書一章:她不僅是我童年啟蒙的教育的地方,(南京.蘇州讀書都在戰火紛飛中),而是她大大有名:她是由三十年代中國著名的音樂家黃自先生的遺孀汪頤年校長嘔心瀝血辦起來的。除了一批優秀的老師外(如胡景新、章茲、彭緒芳、李家頤、李家恆……等等),她還和上海文藝界有密切關係,幾乎當時所有電影、電台的配歌、配唱都由我們學生擔任!而三校又是全上海小學(甚至全國普小)中唯一擁有三架真正德國立式鋼琴(其中一架還是三角鋼琴)的普小!上海話講名氣嘟得來嚇剎人(名氣大得不得了!)







  1. 上海

小學四年級

  1. 上海

小學五年級

1953年上海

晉元中學







1951年上海第一屆少先隊夏令營

南下幹部子弟四個小夥伴單文華、周玉瓏、張礎、小程----1949年冬


華紡三校的寵兒







陳中明






單文華

陳中明1950







張明堯

潘毓塵

潘毓塵


上海華東紡織管理局第三職工子弟小學的同班同學1949.9-1952.7



四個南下幹部的孩子中,三個因為長期生活在農村或部隊子弟學校,短時間很難適應上海這個大城市的生活,和同學也說不上話,只剩下我一個又能講普通話、又秀氣、功課又好的幹部家庭中的城裡人,自然得寵,很快三級跳,由班幹部入隊后直接當了中隊長、大隊長及隊部隊長(管三個大隊!),參加上海市第一屆少先隊夏令營,參加團市委組織,崑侖電影廠拍烏鴉與麻雀,我們十幾個小朋友去唱主題歌猴子猴,有來頭,當漢奸,住二樓,住了二樓翻跟斗……;電影(蘇聯拍)要配音,我們又去唱你編筐子我編籮呀!加緊生產加緊作呀~上海電台播一個朝鮮小姑娘,潘毓塵同學當了美軍兵,章復三同學當了朝鮮小姑娘,我自然當上了主角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播出后,好多外校師生還來我們這參觀採訪取經……





張琪老師

彭緒芳老師

胡景新老師






石慧玲

1954.2.12

潘毓塵

野高真弓(日本)






徐芬英1952.7.5


周玉瓏


華紡三校的老師和同學

1949.91952.7

1954.21954.7









章復三

1951.7.12








章復三






我們學校校長汪頤年老師是個極慈祥的中年人,她還經常讓我們幾個去她家;教導主任章茲老家在無錫,一個人帶著外甥女章復三住在學校,她家掛了一幅照片,樹叢中好像有個」鬼頭」引起我們同學好奇!想來想去也不知所以!

彭緒芳老師住在膠州路一間亭子間,過著清靜的生活,李家頤李家恆二姐妹,是安徽合肥人,李鴻章的後代,也是我們張家的聯姻(自古安徽胡李不通婚,張李結親家),都一直沒有結婚;胡景新老師是我的班主任,住在復興中路12523號一棟三層洋房的頂層,極愛我,她經常在丈夫夏先生外出時叫我們去公園拍照玩,從1964起我工作后每次出差上海,都要到24路電車瑞金路口的花店買上一大把康乃馨送給她,直到1999年她老人家90歲高齡去世。

章茲老師因為極喜歡我:多次開玩笑地跟我媽媽說我們倆家結個娃娃親吧!消息傳出,十歲左右的同學哈哈大笑,在黑板上寫了章張一家親,惡作劇!讓章復三同學大哭一場,幾天不說話,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全忘了,又在一起捉迷藏!……噢!還有劉海同學,金家然同學……

童年的回憶是甜蜜的。是永不忘的!

父親的月工資定為三百四十七萬元,現在相當於347元,因為既是留用人員,又是起義幹部,雙重身份使他在廠內頭一份(一般幹部二、三十元,工人僅十幾元)。這個錢現在看起來不多,當時都是大數目:當時的一個直把鋁奶鍋只賣400元!347萬可以買多少奶鍋!近八九千個!!一次因為父親被評為勞模,上級獎勵了一個月工資,他能用這點錢在上海共舞台包了一場梅蘭芳的貴妃醉酒請全廠職工看!一比就知道了!

所以說,標題是」上海之春」,我們家也在春天中沐浴在幸福之下。

因為剛解放,百廢待舉,加上毛主席他老人家還處在極大的成就感和喜悅中,暫時也就放鬆了一下鬥爭哲學,全國人員大致只安定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鬥爭很快就開始了。


折騰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八十三年的首條信念。我們只說與人斗

與人斗,從蘇區AB團到延安肅反,斗土豪分天地、鬥地主鬥富農、斗王明.陳獨秀.張國濤、斗資本家、斗反壞右、斗知識分子、斗藝人、斗民主黨派、斗老百姓,老百姓自己斗(要文斗.不要武鬥)一直斗到江青、林彪、斗死老革命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直到把自己鬥倒在文化大革命這灘污泥濁水之中。

短短二年中,土改、鎮反、打老虎、三反五反,城市資產階級改造,批判」武訓傳」一浪接著一浪,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就是在抗美援朝在國外打美國鬼子的國情極嚴峻、國庫極空虛的情況下,毛主席依然沒有停止他鬥爭的腳步。當然有不少是正確的,必要的:比如劉青山、張子善二位蘇北的縣官僅貪污了相當於現在的一萬元,就被毫不猶豫地綁赴上了刑場也吃了槍子……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都讓老百姓喘不過氣來!

1951年,全國城市開始斗大老虎,其實是和三反五反前後腳。父親因為工資太高了,不是老虎也是老虎,審查了三四個月,沒有任何問題,只好調到大自鳴鐘附近的國棉十二廠,還是科級幹部。

不久,支內開始,上海大批幹部到西安、蘭州等地支援建設,父親和許多幹部首當其衝,去西安郊區壩橋籌建陝西國棉一、二、三、四廠。

上海小市民們心裡害怕了,不得不留了心眼,所有支內的上海乾部都以種種籍口三留:留下戶口、留下房子、留下家屬,光桿一個人去西北,心想: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有一條後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家然、劉海同學等所有人家都這樣作了。上海人的精明在關鍵時刻表現的不得不令人佩服。事實證明是對的:廿年後,雖然都已被政治運動搞」頭破血流」,但畢竟有一個上海安樂窩,有親人。

軍代表們都沒有去。一者沒有技術,二者上海還有很多他們沒有做的事情等著他們,南下的小周、小單、小程都暫時留在了這裡。

父親可沒這麼想。既然跟著共產黨,那能還有私心雜念?!他第一個報名全家去西北!

大姐大哥已經上了大學,參了軍,二姐張琳極不情願地哭著住了校,東西送人了,傢俱留下給後來住的不知是誰了(都是階級兄弟,誰用都一樣,誰讓你工資又高、覺悟又高呢!)房子交了公。所謂一心去西北,不要留後路.義無反顧地上了火車!這值千金的上海房子呀!

來吳淞車站送行的只有張琳、章茲老師和她的十三歲的女兒章復三!這時我已經上了江寧路的上海晉元六中學讀初二上,她在中國中學,還住在一個大院,經常來來往往。她沒有難過,也沒有說」再見」之類的話,她畢竟長大了。我送給她一個在南京路工藝美術品商店化了三毛錢精心挑選的白色銀絲的小小五角星(中間還有一塊紫色的水晶小小心石!)這時是一九五三年二月的一個清晨,北風刮的正緊,人心都涼透了!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念天地之愴愴,獨泣然而淚下:迎接我們娘倆的只有西北的一片黃沙!(父親作為先遣隊早已上路)


大西北

西安小住半年。灞橋位於西安東卅里,離華清池不遠,半坡村就在邊上,是古代人」灞橋折柳」送行人的地方,紡織廠工地緊挨著終南山,原是半山區、農田,離宿舍樓不到二百米的木材堆里,母狼竟然下了四隻小狼崽!每天清晨在晨曦中大狼對著天空嚎叫,叫得家家小孩揪心,荒涼到了如此程度。













吳洪興







李珍、天福



西安第六初級中學的同學

1954.21954.7



媽媽在子弟學校教美術(天知道她會畫畫)我每周畫了」樣板」由她去讓孩子」臨模」,我上了建國路的西安第六初中,先是一個人住在紡織廠駐西安市辦事處,后住到學校(招來一身虱子)。每周六下午放學后一個人徒步走卅十華里路,經過韓森寨,回到工地,和媽媽吃飯。第二天下午又匆匆趕卅里路回校上晚自習,這時的我只是一個十三歲初二的學生。(父親不到三月即調北京工作)

同學的窮,每周回農村背,一周就吃鹹菜就饃。夏天饃很快長了霉,放在太陽下晒晒繼續再吃!我算好多了,每天早上還能化五分錢喝一碗老鄉挑來的胡辣湯。

西安的教學水平比上海差多了,但一上初二下,就發現了問題:上海是學的是英文,西安學的是俄文,已經教了三個學期,我初二下才來,連字母一個都不會唸,連著二次測驗,都得了大零蛋,考慮到是支內人員子弟,校方提出免修算了,我卻決心爭一口氣,發誓一個月內保證及格,結果不到一個月,俄語竟成了全班第一名,期末考試門門功課都是全年級第一,鬧了個滿堂采!

西安的物價真是便宜:三個」窩果」只要一角錢!(就是在平鍋上窩雞蛋)西安人不吃豬下水,這就使得來這兒的上海人揀了大便宜:一塊錢可以買到一頭豬的全部心、肝、腸、肺……,回去媽媽給燒好了能吃一個星期!

西安的古墓不計其數,我們學校修圍牆,挖出了許許多多漢、唐時期的小瓶大罐,同學們扔來扔去,當手榴彈使,紡織廠工地上的古墓不下上百個,由於工期太緊,沒有清理時間,一旦發現墓群,幾百頓水泥沙石直接灌下去,快速乾燥后,立即打地基,樹立柱!什麼漢唐?什麼文物!人們當時沒有文物的一絲念頭,一心只為革命,為建設,為速度,」多、快、好、省」地把這些價值千金的國寶鑄進了整個洋灰大地中!我父親當時任工地供應科長,四五個紡織廠,幾百座古墓,經他手採購灌進去的水泥何止上千噸!



















時年一十有六歲

1954年攝於京華





1954年攝於國棉二廠七六一大樓側 二姐來京


1956101日攝於北京






我和哥哥


北京十七中 1954.91955.7


















北京十七中的同學們



北京

一九五四年三月,北京紡織建設吃緊,父親率工人轉戰北京東郊國棉二廠三廠工地,奉調北京,成立中紡部紡織安裝大隊,仍然擔任供應科長職務。我和母親也只好在七月間趕到北京。離開西安,沒有什麼留念,只是這時候的家已經七零八落,不像個家了!

由於住在北京東郊十里堡國棉二廠宿舍(七之一大樓)不得不轉學到高碑店鄉下的北京十七中上學。很快入了團,加之腦袋靈,在中考時,以四中三百個入學生中第七名的成績於一九五五年九月進入了四中這所全國大大聞名的學校。這是十七中十幾年來唯一考入四中的學生,竟然還是第七名!校領導奔走相告,成為該校一大盛事。在歡呼聲飄飄然中接到通知:父親調往河北省石家莊市,建設中國最大最先進的棉紡基地。在他動身的一剎那間,厄運已經在向他招手了!


滹沱河畔的悲劇

石家莊要建設中國最大的棉紡城,要建一、二、三、四印染廠五大基地,時間不等人,全國調來了一百另八名科處級以上的精兵強將,領導整個會戰。當地幹部工人沒有技術,在這些精英一把手教導下,成長起來,幾個大廠飛速建成,當地人也掌握了管理、技術,這時候,還讓這些高知留在石家莊領導崗位就顯得多餘了。翻臉不認人,所謂地方排外主義自然抬頭。不講誠信有什麼了不起?貓教會了老虎還差一點被試圖爬樹的老虎吃掉呢!

這時的政治運動已經是緊鑼密鼓,一個接一個:反對高崗饒淑石反黨集團,打倒馮雪峰,丁伶反黨集團,偉大的肅反運動終於拉開了帷幕。

只說最終結果:這一百另八將幾乎全軍復沒:歷史反革命、國民黨、三青團、地富反壞…誰從舊社會過來不沾點邊?你是共青團員,我也要把你打成三青團員,所有的精英不得不在人民群眾強大的威力下,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神聖的毛主席大理石像下,坐著一小排肅反委員會成員,二邊是保衛處的幹部和民兵代表,石家莊國棉二廠肅反審問就這樣開始了。張世愛戰戰兢兢的坐在了對面,成了罪犯。

你的結論是什麼?」審問者發問。

張世愛據實回答。

經我們調查,找不到結論,你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審問者發話。

張說在檔案里絕對能查到,即使因戰爭中有遺失可能,當事人還在,可以去查嗎!解放后的經歷不也證實了這一點?






長安公園







長安公園







父親母親在石家莊


領導發話了」即使有這個結論,也是有問題的:什麼叫以往歷史交代清楚,不予追究?正因為你有歷史問題,才有交代的問題,當時對你太寬大了,現在無產階級專政,當然要對你追究!什麼叫按起義人員對待?你根本不是起義人員嘛!是國民黨的走狗,只是我們」按」起義對待,就像我們廠的工人騎車在廠門口外被汽車撞死了,難道能按」工傷」對待么?只能是」比對工傷」處理,怎麼能是工傷呢?」

……胡絞蠻纏!

審訊進行了三個多月,張世愛啞口無言。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在毛主席像尖銳的目光」照妖鏡」下,張能說什麼?

新結論出來了」屬於歷史反革命範疇,但早已交代清楚,不予處分,降職由科長級打到布場當材料員;降薪300余元降為50余元」,同時告誡他不要抗拒組織的決定。人格的污衊顯然大於經濟制裁!

虎落平原被犬欺,看到107個同伴的處境,雖然不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社會大現實。

他十年來不斷上訪、上告:從市委到省委,從地方到中央,直到統戰部部長烏蘭夫手中,他甚至想到郝建秀,畢竟還有點關係,告狀上訴書底稿摞起來有半米厚,結果是一切都白費,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經濟上也陷入困境:五十元錢怎能養活三口人?只好每天以五分錢最低價菜充饑,(還要看食堂大師付的臉色)!這時的物價已經上漲十幾倍、幾十倍,高級糖果已經賣到了近十元一斤。困難時期,只有用發了霉的白薯面作窩窩頭,吃那些混有鋼絲(經過梳棉)的棉仔餅填不飽肚子!這些我回石家莊都吃過!有一次不得已,我去滹沱河邊上的農村,化十元錢買了二隻不到半斤的小兔,偷偷帶回家裡,熬了一鍋湯,才算給他二老一點肉星。

在受人監督、受人歧視、幾乎沒有人權(雖然還參加了選舉)經濟在貧困線以下的狀況,他忍氣吞聲地在石家莊這個對他而言人們充滿了仇視的眼光中,他忍了十年!十年呀!三千六百五十天!(一直到今天,一提起石家莊,一提起石家莊國棉二廠,我的心就像被揪了一下)。

但他仍然在不斷上訴,不斷向各級上告,他堅信他的結論,他堅信共產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他堅信他的起義是正確的。

但是,現實又讓人無法理解:共產黨真的是」過河拆橋」嗎?有人說」祖國呀!我是多麼愛你,但是你卻為什麼這樣對待你的孩子!」

父親動搖了,但他不知道,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呢!









3歲,大約是1937







3歲,大約是1937



大哥 張磐









揚揚70

小揚揚三周歲

西豐承澤山溝







小揚揚三周歲

攝於西豐承澤山溝家門口(73.7

小揚揚和姐姐黎黎在承澤山溝

73.7







大姐張琦在遼寧省西豐縣克山病地區

大姐和女兒黎黎在瀋陽
















這張姿勢太難看了,挺著腹,又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四中時代。




北京四中的我




















1955.9-1958.9 北京四中的同學們











文化大革命前夕

















頤 和 園









北 海


1965-1969 北京和平里紅旗學校

現在的北京一七一中學



大災難!大浩劫

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六日,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日子,但是對我們家而言,卻是一個永不能忘記的一天。

自六月起,北京的紅衛兵運動已經開始。到七八月份,毛主席數次接見,鼓勵他們」破四舊」「造反有理」,這一運動如火如荼、抄家、遊街、帶高帽子……完全是蘇區鬥地主老財、打土豪的翻版。他老人家搞農民運動有一套,但搬到城市,搬到全國,又是動員了狗屁不通的孩子為主力,能不亂套么?

當人格受到污辱后,知識分子只能以死抗爭:老舍、翦伯贊夫婦(有人說是上吊自殺的)先後跳了太平湖;鋼院一位教授被勒令在校門口花壇上爬了一圈后,回家就上吊自殺了!毛主席開啟了」潘多那」盒子,中國人的罪惡咀臉暴露無疑,這關係到犧牲近千萬條生命,涉及到一億人口的悲劇終於上演了!

八月十五號,從石家莊寄來一個包裹,裡面是一本林則徐的墨跡和一件絡絨大衣裡,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是想留件東西作個」念想」,以後十幾天無消息。

八月廿六日上午,我作為北京無線電聯合廠駐北京紅旗學校的老師(現在一七一中學,在和平里東街,當時是劉少奇辦的半工半讀學校)抄完了一分學生勒令抄的大字報。下午被叫到西郊明光村的第六造紙廠,觀看」破四舊,燒壞書」的現場(那麼多經書,堆成了起碼有三米多高!)所有老師都被學生拿了帶銅頭的皮帶打了一頓(法西斯!),回到學校,就接到了石家莊來的信,很簡單的幾個字:

按照革命群眾的要求,我倆被遣送回原籍勞動,相信會適應那裡的生活的。 父字 1966.8.23」

事後,在安徽合肥店埠對河村的一間破房子里,父親沉重地給我講了詳細的浩劫經過:

在毛主席八. 一八接見紅衛兵,在莊嚴的天安門廣場城樓上號召他們」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當天開始石家莊的抄家,遊街,批鬥就開始了。

八月廿日傍晚,也就是接見后的第二天,一群暴徒似的帶著」造反有理」的廠老紅衛兵衝上了宿舍二樓,瘋狂地砸門。

開始,老二口(父親這時已是六十一歲,母親五十五六歲)還想抵擋一陣,鎖住門未開,但是一個小小的木門怎能抵住廿余個大漢的衝擊?不到一分鐘木門轟然而開。正上去準備開門的母親被撞倒了,頭上立即起了一個大包,鮮血從臉上流下,昏倒在地。

領頭的大漢兇狠狠地問父親」為什麼不給開門?」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父親臉上,紡織廠男工大多是保全工,整天拿著機床搖把,又是廿郎當的小夥子,那個勁有多大可想而知。父親咀角頓時流出了鮮血。

我代錶廠紅衛兵宣佈對你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領導剛發話,口號聲四起:

打倒歷史反革命份子張XX!」

捨得一聲剮,敢把張XX拉下馬!」

XX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

喧囂聲震耳欲聾。

領頭的叫父親交代罪行,父親說」我是共產黨的起義人員,是有過結論的」,

那你為什麼當了倉庫保管員?」

父親只好低聲地說」那是肅反給錯劃了!」

錯劃了?」造反派立即叫囂起來:

這個歷史反革命竟然攻擊起毛主席領導的肅反運動,是現行反革命份子!」「是雙料反革命!」

於是口號聲四起,又一個耳光打在臉上。

領頭的開始宣佈:

為了打倒張XX反革命的囂張氣概,開始抄家,找尋反革命罪證。

廿幾人一涌而上,撬門砸櫃,瓷器飯碗掉在地上砸得粉碎,僅有的一點手飾也被翻了出來,幾件翡翠戒指小件乘人不注意,被造反派偷偷放進褲袋中。十幾張宋代絹畫被拿走不知去向。

二小時后,造反派揚長而去,滿屋子全是瓦礫,一片狼籍。

母親還未醒來。父親把她抱起,放在床上。所有的茶杯,暖壺全都砸碎了,連口水都喝不成,唯有當年南下留下作為紀念的後勤部發的把缸已經殘破掉磁,躺在屋角,父親拿它接了一杯自來水,倒進母親的喉嚨。

第二天依然是批鬥、遊街。人們一旦瘋狂,什麼壞注意都想得出來,石家莊人有過之無不及。和全國造反派一樣,比著花樣來整人:除了掛鐵牌、戴高帽,石家莊國棉二廠還把幾十位」地富反壞右」剃了陰陽頭(即左邊剃,右邊不剃),有的剪了一個褲褪的一半,有的打著小鑼,從范談村游到展覧館(偉大的毛主席光輝革命歷程展覧館!),又從展覧館游到長安公園,周而復始。這也是日頭正毒的八月!幾乎遊街的男女沒有一個年令小於五六十歲,甚至有些家屬、小孩也被迫加入了這個屈辱的行列!這是人當道的世界嗎?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廿二日,為了」徹底摧毀反革命的老窩,不給他們留下滋生的溫床」,所有」壞人」的家被抄了,所有的生活物品被拉到廠區廣場上進行」拍賣」!我們家的東西全部堆成一大堆,逐一向二廠職工廉價出售。

照例說,人在落難時,中國人都應該有同情心,給與一點幫助,總不能落井下石,當所有的家當被堆在廣場時,人們野獣搶食的本性被貪婪勾引,都圍了上來,像一群伸長脖子的鴨子:

雙人美國鋼絲床,十塊!」

我要」,有人搶先了;

日式二層小櫃,八元」

我要!」

絡羢皮大衣一件,廿元!」

我要」. 「我要」

……

便宜是佔到了。當工人抱著別人的財產回家時,你想過沒有?這是搶走了弱者的心呀!喝了不幸人的血呀!

四十年後的今天,這些年輕人應該還沒有死去。你想過沒有,當你兒孫成群讓你講過去的事情,你能說出口嗎?作孽呀!

當天家被抄完,父母回去躺在地板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剛從廣場回來,親眼看著自己的家產被搶奪一空,(搶的人竟是他過去的鄰居和同事)他想起了當年重慶大轟炸!

第四天的清晨,遣返開始。國棉二廠幾十位被剃了陰陽頭的老弱病殘僅帶著二三件換洗衣服,穿著泛著汗鹼的破衣,被押解上了火車,走上他們的不歸之路。

到鄉下去勞動對二位多病又喪失勞動力的老人來說只能是死路一條,但他們當時還沒有認識到,這竟然是一條延長他們殘年的」福」路:很快武鬥開始,真槍真炮抬上了街頭,多少人倒了下去!廣西武鳴縣把地富反壞及他們被騙回家鄉的子女排在河灘上,用機槍掃射,堂堂位於全國首都的北京大學被打死、害死了教授. 教師五十一人!

天高皇帝遠的石家莊更可想而知。父親母親的被遣返使他們暫時脫離了刀光劍影的」快速謀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冥冥中的上帝再一次地倦顧了他的子民。


鄉村生活

看完這個標題,你一定感到是田園,是鳥語花香,怡靜的牛背、短笛的牧童;春雨江南,鶯歌燕午。但殘酷的一九六六年皖北還沒有可抒情的地方:1960年的天災人禍,原本八十萬人的安徽省肥東縣活活餓死了卅萬人,我家店埠鎮對河村一千多張家的親戚中,近三分之一走進了墳墓;經過三四年好不容易地」包產到戶」剛剛喘了一口氣;全村除了村南的張家祠堂是大瓦房外,大部分還是土坯的草房;通往鎮上的仍然是泥濘的鄉間小路(開滿了紫苜蓿花!),全村近千口人,全都喝著村口的塘水,打回去還得用明礬過濾……這麼貧窮的地方又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正當此時,赤貧的父母被遣送到這裡,誰來養活他們?

石家莊的遣送人員不管這些,把父母交給了村革命委員會頭頭,檔案一塞,轉身揚長而去。因為他們對塘水沏的茶無法下咽!

父親於1913年八歲時就離開了家,五十多年沒有回家,四周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母親從來沒有來過這裡,連當地的合肥話大部分聽不懂,再一次陷入絕境,可能會又被掃地出門。

恰在此時,門外走進了父親的叔伯姪子克原、克裳,依稀辨別出了」二爺」的模樣。十幾年未見,看到雙方的窘態,都落下了眼淚!

畢竟父親是村中的長長輩,鄉親們沒有管他倆的身份,村長童本祥大哥安排他們住下,吃了一頓二天來唯一的飽飯!

十幾天後,經親戚及大隊研究:分給父母一塊村北大約有七八十平方米的宅基地,我們子女寄來的三百元錢也郵到,鄉親們三下五除二,三四天就用二百七十元錢給蓋了一間房子。老二口終於有了自己的窩!

這間270元蓋起的是怎樣一座」宅子」呢?

四周牆一米以下是打的土坯,一米以上是用河泥夾稻草一兜一兜地堆起的牆,上面買了幾十根南方的大毛竹,紮成了房架,再用小毛竹鋪平后鋪上近半米厚的稻草,再上面用草繩作網,房子就有了雛形。

二邊土坯一搭,中間放了一排毛竹,上面鋪了稻草就是一張雙人床;買了一個大鍋蓋,釘上四條木腿,翻過來就成了桌子;窗戶沒錢買玻璃,用農用塑料薄膜糊上,院子東南角埋了一口缺角的大缸,土坯一擋,木板一搭,就成了廁所……唯一的電氣設備就是一隻15瓦的燈泡,發著昏黃的燈光……







邊上是雞窩

父親、母親和我









門前的一株柿樹


安徽省肥東縣店埠鎮對河村時的父親母親。(1966.91976.1



身後即是用二百七十元錢蓋起的土方,右邊又用七十元錢接了一截









大柿樹







侄女常瓊一家






房檐下吊著咸狗肉

抱著侄孫女



肥東對河村的日子










肥東縣店埠鎮西大橋






















1971年冬合肥逍遙津公園








我和大姐都不富裕,每月給家裡分月寄上三十元錢(我的工資每月只有五十五元,大姐也差不多),給他們維持最低的生活。還不斷寄點茶葉末、點心什麼的,每年我都利用出差或探親假回去,住上幾天。

父母年老力衰,突然從上海、北京、石家莊這樣的大城市降到這樣赤貧的鄉下,很長時間過不慣,村裡又無地可分,即使分了老二口也種不了,靠子女接濟(幸虧還有子女,要沒有子女還不活活餓死!)每月卅元錢勉強度日,經常是不到月底,已經身無分文。

記不得是那一年的二月初,年關吃緊,下了一場大雪,封住了村頭的小路。家家都在準備年夜飯,爆竹聲不時響起。每月初一拿到工資,我當即寄出,好讓他們在每月五號收到,但這一月初五,大雪阻路,郵差無法送來,這時的父母身上只剩下了二角錢!家中無米下鍋,礙著長輩身份不好去借,父親只好一個人站在村頭的大棟樹下冒著飛雪,餓著肚子,看著村北的小路,望著郵差的出現……,整整等了二天!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他沒有那些老知識分子清高,動不動就以死反抗,他已是老運動員,雖然母親因受不了這精神折磨,幾次動了自殺的念頭,但都被父親阻止,即使在每周要去鄉里被集中批鬥(集中地富反壞右一起批判)要去不斷」挨斗」,沒有絲毫人權(還有民主、民權、民生嗎?)的環境下,他還是相信有可能有」平反」的一天!(這時候他也只認為」可能」了)

為了解決生活困難,他開始種蓖麻;他開始養義大利蜜蜂(最多時養過十一箱近十萬隻呢!),他開始在院中找一口大鐵鍋,制尿醛樹脂膠,企圖粘結紡紗用的紗錠,什麼辦法都想過,都用上了,但收效甚微,當時的蜂蜜才一塊錢一斤,但鄉親們窮,買不起!

他們唯一的希望和歡樂就是我每年冬天的回家!

回家的幾天前,每天父親都要走到店埠鎮的汽車總站,一等就是一二個小時!

我每次一到家,就給母親打開在王府井張一元化二塊五毛錢一斤買的高茶葉沫,為她沏上一杯濃花茶,他坐在小竹椅上,看著那冒出的茶煙,慢慢地品茗。父親就拿出他腌制好的咸狗肉,煮上一碗自家雞下的雞蛋蒸肉。晚上,同輩的鄉親也來到我家,圍著鍋蓋作的桌子」呱旦」(聊天!),抽著我帶來的二角錢一包的飛馬煙,就著花生米,喝著一塊錢一斤的土燒白薯酒,直到十一點才離去。

在鄉下,不總是愁眉苦臉的:有時也會因消息的可笑引起大家的捧腹:我姪女昌瓊的丈夫小鄭的母親,原本住在上海,日子過得很愜意,忽然有一天,黨號召」我們都有二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上海里弄動員她回鄉,她極不情願地來到肥東鄉下,過起了苦日子。過了幾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當地造反派查出她的出身是資本家,正好屬於」打擊對象」於是決定把她遣返」原籍」,勞動改造,她的原籍正好是上海,在遣返上海的當天上了火車,老太太手舞足蹈,高興得差一點給造反派跪下!

在經過四年的非人生活的折磨后,母親終於躺下再也爬不起來。1971127日,合肥來電」母病危!速回!」。

302室的徐阿姨借了三百塊錢,買了一袋奶粉、一袋煉奶,匆匆上了路。

車到蚌埠已是深夜一點鐘,開往合肥的慢車在四點才發車。雪下的很大,落在地上足有三吋高,這是皖北的第一場大雪,寒風刺骨。候車室沒有幾個旅客,但都抽著煙,味道讓人無法忍受,我獨自一個踱步到了售票處大廳。空無一人的廳內,一盞15瓦的小燈在搖弋,昏黃的燈光下,堆放者幾十個麻袋,都是鼓鼓地。正在詫異為什麼麻袋放在這裡時,忽然發現麻袋正中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正舉著一本書,就著燈光在看!其他麻袋緊依偎在一起,不時有些移動!原來都是孩子!是流浪的孩子!

淮南煤礦武鬥,父母被打死了,房子被當權的造反派拆毀了,孩子們逃了出來,無家可歸,只好披著薄薄的不知那偷來的麻袋,在風穿過的毫無溫暖的售票大廳擠在一起取暖。飢寒交迫、骨瘦伶仃的孩子那還能有什麼熱量呢?雪下的正緊,這就是我們當年祖國的花朵嗎?我的眼淚澎然而出!

清晨,踏著田間小路的雪地泥濘趕到家裡,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看到我,她眼淚從眼角一滴又一滴地流向枕巾……

去肥東縣醫院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錢!醫院也不收治反革命家屬。藥品都在醫生手中拿著,沒有關係怎能看病?我只有用勺將沖淡了的煉乳一勺一勺地喂進了母親的嘴裡,代替藥品,希望她老人家得到一些安慰。

母親大聲咳嗽著,痰堵在喉頭,大小便已經失禁。看著母親被憋的通紅的臉,又沒有吸痰器,我只好用一根橡膠管,插入她的喉頭,另一頭我含著,一點一點將痰用我的咀將它吸出來!

二姐張琳也從上海趕來,同樣也束手無策,她和爸爸白天值班。我一夜不睡,在昏黃的燈光下,守護著躺在竹竿上鋪滿了稻草的所謂」床」上的母親,房子空洞中吹進的寒風尖叫著,母親的喘氣聲響在耳邊,和風聲交織在一起,直刺進我無助的心裡。

母親終於沒有挺過去,四天之後,十二月十二日中午十二時,她永遠閉上了眼睛,這飽經酸楚的眼睛!

送葬極其簡單:請了四位親戚抬了木床,走了一里土路,走到店埠的大道,一架排子車裝上了躺在棉被中的母親,由一位村民拉著直奔四十華裡外位於肥西的火化場。父親已支撐不住,二姐只好陪他坐鄉間長途汽車,而我和童本祥大哥跟在排子車后,守護著母親的屍首,在這漫長的公路上向西走去,走去……

二邊的行人都躲著我們,好像躲著瘟神,我和本祥大哥一句話也沒有,低著頭,走著,走著,我想,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對親人的無助,我想著解放后我家曾過過的日子,面對現在這泥濘的路,這低谷,我無法面對,我哭不出來,因為眼淚已經幹了!

母親去世后是應該埋在村頭張家的墳地里,因為她的輩份最高。墳地也已由親屬準備好,足有幾平方米大,棺木也由村裡備好。每天深夜,都有叔伯們來到我身邊,讓我千萬別火化,因為村裡幾十年來從未有火化一說,他們聽了都睡不著覺。但我無話可說,母親在垂危之前還清醒的時候,向父親提出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要求是:我絕不葬在這個讓人心酸的地方!我要葬在北京,和兒子在一起!和張礎在一起!

我終於婉謝了鄉親的好意,把母親所有的骨灰一粒一粒一點不剩地親手裝進了骨灰盒中,帶回北京。留下了年老多病的近七十歲的父親一個人。當我一步一回頭看著站在村頭棟樹下滿頭蒼白的父親流著淚揮手送行時,我覺得天已經快塌下來了!









19711214日母親去世送葬歸來送張琦返滬




同上,19711214日送二姐回滬,合肥逍遙津







同上,19711214日送二姐回滬,合肥逍遙津




母親去世后 1971.12.13







1971年,1214日安徽肥東店埠對河家門口

19711214日張琳告別肥東告別家鄉返滬








19711214

合肥逍遙津

19711214






19711214



父親被迫一個人留在了鄉下,拖著心臟振顫和纖顫極度衰弱的身軀,熬著那最後的油燈,接受著人民群眾的監督改造。由於無人管理,一箱箱義大利蜂逐漸死去;蓖麻子無人收購,一株株枯萎在牆角;用尿醛樹脂粘結紗錠的活早已停止,熬膠的大鍋昂面朝天,在雨水中養育著孑孓。唯有不知名的野花和波斯菊還在院中盛開,維持著最後一點生氣。

我還是不斷在上訪、告狀。

一次,正好是八月盛夏,我來到了石家莊,作為第二批中國火爐之稱的石家莊熱得出奇。

到了國棉二廠黨委,二分鐘就被打發了出來,理由很簡單,」我們不接待反革命家屬!你願意到那兒告都行!你父親的問題早已鐵板上釘釘子……」好像對著獄中的罪犯,任意喝斥!

冒著酷暑,又到了省政府大院門口,希冀能有一個不管是什麼級別的幹部,能接待一下我這遠道趕來的哀聲怨求的小人物。一到大門口,只見對著省委大門跪滿了一地人:有老人、有小孩、還有抱著吃奶孩子的母親,足有七八十人之多。沒有任何領導搭理他們,在烈日中跪著。省委馳出的一輛輛小轎車在他們身邊不到二米的矩離飛駛而過,絕塵而去,把車后的揚塵揚向跪著的人群!這些正是井阱煤礦和峰峰煤礦礦工的家屬,因為自己的兒子或父兄被打死而無人過問,前來省的最高領導所在地上訪告狀的,邊上的人說,他們已經在這暴晒了三天了,仍然沒有任何人理他們。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不明白。人民政府是人民選出來的,口口聲聲」為人民服務」現在你到底為誰服務?這些老弱病殘兒童婦女,大太陽下跪在你面前三天三夜,不就是希望你做主,求個公道嗎?你怎麼竟然不管不顧?那麼些老人中暑被鄉親抬了下去,你竟然眼皮子眨都不眨,揚長而去!他們要是罪犯,你把他們抓起來,審問、判刑、砍頭都可以!(中國那有那麼多老弱病殘的罪犯?)如果他們是好人,請你留下您的尊足,到他們身邊問一問。當年多少封建朝代縣衙門外的打鼓只要被人一敲,縣官沒有不馬上升堂的。現在打著共產黨旗號的河北省黨委及人民政府的省官怎麼連當年的縣官都不如了,這還是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嗎?

另一次,是去肥東縣店埠鎮一位鄉政府保衛科的科領導求他放行我父親去合肥看病。也是冬天,屋檐滴著雪水,已是上午十時,這位卅歲的」老人家」仍然酒醉未醒。在他的住所房檐下,竟然有三四個貧困的農民縮著頭、悟著手排著隊。一打聽,都是為求這位科長辦事而來,為請科長吃飯喝酒而來,而且都安排了請這大官吃飯的時間:你早餐、我中午、你晚上,我來晚了,排了第五名,只好安排到第二天的中午被接見,請這位鄉幹部吃飯!

一個小小的鄉幹部,竟然擺起了這麼大的譜,這個權利是誰給他的?誰縱容他在養育他的人民面前擺這臭架子!這還算共產黨員嗎?

人們不能不失望,人們不能不絕望,文化大革命被人民看臭!但紅色的恐怖依然籠罩在中國的上空。一革就是十年!


逃亡」

19761月初,我來到肥東父親的身邊。18日下午時分,電台傳來了悲壯的哀樂聲,我們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逝世了!

消息傳來,舉國悲痛。肥東街上也出現了購花圈、購黑色挽袖、搭靈堂的高潮,老鄉們私下議論著這唯一還能救中國的領袖都走了,今後老百姓的日子怎麼過?一邊悲傷著,一邊想看」中國會不會有更大的混亂出現?」幹部們也無暇他顧,忙著開大大小小的追悼會。

父親身體一天衰弱一天,幾十次的申請帶他去合肥、北京治病都被嚴辭拒絕,如果形勢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老人家必死無疑。

在經過二三個晝夜的不眠思考及觀察后,我作出了一個極大膽的決定,不經過任何人批准,直接帶父親出走,回北京!

在沒有任何東西可收拾的情況下,114日頭天夜近十點,我將走的打算告知了村長童本祥一個人,他覺得只有如此,並保證保密。第二天清晨五時天還沒亮,乘著冬日的黒霧,裝著是散步的樣子,最後看了一眼那淹沒在黑夜中的房子,樹木(那株棟樹!),我和父親不緊不慢的走出了村頭。走上小路后以儘可能快的速度,攙扶父親到了店埠,上了第一班六點去合肥的班車。到了火車站,儘可能快地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社會主義的祖國被迫作了一次逃犯!

買了一張卧鋪票一張坐票(沒有那麼多錢!)火車開動時,父親已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

火車到沿線所有各站,都有拿著花圈的群眾希望擠上火車到北京去。深夜一二點,人群依然不斷。隨著離北京越來越近,我的頭抬起的角度越來越高。到北京的第三天,在東直門醫院給父親看過病,確診為」高血壓,心臟病」後為予防合肥方面追究,我立即給肥東縣鄉保衛科寄了挂號信,告知父親有嚴重的心臟」纖顫,震顫,左側冠狀動脈傳導基本完全阻滯,血壓高達140/210」不得已,帶他去京看病,時間緊迫,來不及彙報等等並寄出了診斷結果。十幾天後合肥來了回信,大意是:

最高指示:反革命份子……

張礎:你作為反革命份子家屬,竟然抗拒革命群眾監督,私自將我縣重點歷反XXX帶走,屬重大反革命罪行,限你在接信后廿四小時內將罪犯送回合肥,否則我們將派公安人員前來北京將XXX追捕歸案,你也將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嚴厲制裁,勿謂言之不予也!

XxXX鄉店埠鎮革委會保衛科


這已是一九七六年二月的一天。我憑著」魚死網破」的信念,沒有去理他,終日戰戰兢兢地等著上門來的一場」大決戰」,但很快」四五」悼念周總理、反四人幫的浪潮起來了!唐山大地震了,毛主席去世了,江青一夥被趕下台。國家終於狂風暴雨後,露出了一絲曙光,父親終於沒有再」回原籍勞動改造」。

在北京,我們只有一間房子,新興里六號樓一單元五0三號在六樓。我們只好將三平方米廚房煤爐搬到走廊里,把父親安排住下。沒有電視機看,父親又很少下樓(有困難,一是身體,二是政治身份),只好在房內走來走去,從狹窄的曬台上看著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鴿子發獃,有時廠休,我帶他去頤和園、北海,遊玩的時候還很高興,一回到家,又沉默起來。

在我愛人從未嫌棄而精心地照顧下,父親在這小屋裡,在親人的身邊渡過了近二年時間。(1976. 1月—1978. 3月)

在北京渡過近二年清貧生活后,由於長期受迫害,心情壓抑;由於七八年來一直從事有毒的尿醛樹脂粘結紗錠的勞作,1978330日父親也倒下了,在鄰居同仁醫院戴士銘院長的幫助下,住進了醫院,但這時的白血病已到了晚期。

他在北京渡過了他71歲到73歲的晚年,他在醫院渡過了他人生最後三個月(1978.3.30—1978.6.30)。

雖然還沒有結論,他仍帶著」反革命」的帽子,雖然老伴早已離他而去,雖然生活還很艱難,他都一直沒有喪失」最後」的希望,他仍然相信最終會平反的,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知道了病情,他無法釋然,他仍然不停地寫著寫著,寫著他的回憶錄,寫著他的上訴書,寫著他那充滿悲劇的人生……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無法辨認。上訴書底稿疊起來有一尺多厚!

他終於有了後悔的時候。每天我從王府井騎車到明光村上班,下班后冒著六月的酷暑騎車去崇文門,去照顧一下他,陪他說說話,晚上黑了才趕回家中。北京西北到東南。一次,他沉重的說」我一生中作過很多後悔的事,但最大的後悔莫過於未能把你們帶出去,否則你們早已是哈佛大學的博士了,也不應是今天這個結果了」,他指的你們是指我哥哥張磐和我,因為他一生最喜歡張磐,一生也一直為他擔心。他沉默不再說話。我啞然了,我還能說出什麼話來么?(這時的張磐仍然遠在東北的勞改農場里!)

病危通知書終於下來,大姐也從瀋陽趕來。(大姐夫曾在不久前來京看望過),我的夫人三個月來無法正常休息。在醫院值著白班或夜班。幾次報危,已經使他說不出話來。但父親他仍然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不肯輕易離開這個世界!

我急電石家莊、急電合肥,希望他們發發善心,看在即將死去的病人面上,那怕暫時給個結論,甚至」假結論」也好!但幾天過去,毫無消息,冷漠、冷漠、還是冷漠!父親仍然瞪著雙眼,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我們抱希望張磐也能趕來,給父親最後一點安慰,但考慮到他的身份,(當時剛從犯人轉農工幾個月,還沒摘帽,考慮到他的經濟能力(每月農工資24元剛拿了幾天),考慮到家屬基本都已在父親身邊,我和張琦商量后不得不忍痛給東北吉林泰來發了電報:」姐已來,你勿來」。

第二天中午十二時多,當張磐穿著褲衩背心,背著一個綉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挎包,大汗淋漓地出現在新興里我家門口時,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不是已勸告你」勿來」了么嗎?張磐拿出電報,上面只有赫赫六個大字:

姐已來,你務來!」

電報員給我們家的歷史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她的錯誤」勿. 務」一字同音之差帶來的後果無以言表,三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在感謝你,電報員祝妳好運!

匆匆擦把臉,來不及吃飯,趕到病房時已是下午一點,彌留在世上整六天的父親竟然在張磐呼喚」爸爸、爸爸、我來了!」的當口,再次張開了眼睛!和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母親一樣,動了動咀角,說不出話來,但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眶,滴向腮邊!

哥哥給他擦了擦臉,梳了頭髮,又用電動刮鬍刀給他颳了刮鬍子,父親臉上露出了一絲絲覺察不到的笑容和滿足。二點整,離哥哥進醫院病房不到半小時,父親驟然而逝!

這是天意嗎?這是神助嗎?難道是上蒼看到人間太不公平了,也要給無助的老百姓一點溫暖嗎?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我們多麼感謝妳創下的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蹟!

遺體告別在東郊火葬場舉行,只有張琦、張磐、孫青和我四個人。跟在我們家屬麵包車后的竟是我們廠設計所的黨支部書記王玉蓉老太太!那個年代,一個共產黨軍工廠的領導幹部,冒著被撤職的危險敢給一位」反革命份子」送葬,這要頂著多大的壓力!

從冷凍箱中抽出的父親遺體眼睛仍然張得大大的,」死不暝目」。大姐、孫青走前想看上一眼,我攔住了他們,並迅速地蓋上了銀色的屍布,我不希望父親那怨恨的目光留在親屬的回憶里,

我們家屬都鞠了躬,黨支書王玉蓉沒有鞠,同情的站在後面,這對我來說已是足夠了!她是我在那個年代見到的第一位有人性的共產黨員!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都已六七十歲,她仍然是我尊敬的老大姐、好朋友!尊敬她在關鍵時刻的這一舉動!

告別回去,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流淚,淚早已乾枯,」長歌當哭,是在痛定之後的」。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說:

親戚或余悲,

他人早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尚能如此,也就夠了!

母親與父親的骨灰一直寄放在北京老山骨灰堂,一九八九年七月,才合葬到太子峪公墓,入土為安。

又過去了二年,一九八二年的夏天,石家莊終於傳來了父親平反的消息。我們很快趕到那裡,經過十餘年之後,國棉二廠黨委終於放下了架子,和我們坐在了同一個桌子邊。

過去打擊反革命,是革命形勢的需要,你的父親應該是有歷史污點的,不審查不行不處理不行,當時黨的政策是正確的!(還不認錯!)」現在革命形勢大好,黨中央作出平反的決定依然是正確的(什麼狗屁羅輯!)接著宣佈了決定:

1.恢復原1948年所作的結論,仍按起義人員對待,恢復革命幹部的身份,子女仍按幹部子女對待。

2.推翻所有影響子女的不實之詞。向子女所在地寄平反的通知。

3.補發從19668月起的80%工資,直到19786月逝世為止。按50元的80%計算(為什麼不按378計算?)共計柒仟余元。

4.補發被抄家后變賣后的款項共捌佰余元。

雖然還有許多的問題,諸如被抄沒的首飾那裡去了?抄家變賣的物品怎麼會只有那麼一點點,父親的基本工資應該怎麼算等等。討論均無結果,但有了上述結果,也就算了。

回到北京幾個月後,廠組織部找我談話,說已接到石家莊的通知,要撤出塞入我檔案中的不少不實之詞,廠組織部的人說:一大堆,幾吋厚,有好有壞,無法整理,也無法分辨,問我怎麼辦?我說我那有主意?你們看著辦!這年頭,壞的檔案也影響不了什麼,好的檔案也不能提高你的身份!乾脆一把火燒了吧!

下面是抄家后經父親手整理的抄家物資清單和石家莊國棉二廠變賣這些物品的價格,也是最後賠款的依據,看看之後,只能是付之一笑!

以後的是就越來越向著好的方面發展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我們漲了工資,82年生了孩子分了房子,職位也一點點提高,買了這個買了那個,父親從未見過的電視機也買了二三台,都是29大尺寸的。只是父親沒能見到張家唯一的正孫子82年出世,這小子現在已是廿五歲的大小伙了!

回憶暫時寫到此處,打住。

願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安息!



序言:20071

正文 2007812日起

2007825日初稿(完成一部分)












附錄一

石家莊國棉二廠變賣查抄張世愛家物資清單

一公債

50

被二廠強迫變賣的價格

二收音機(美國電子管)

一台

4

三坤表

一隻

1

四銀

57.81

1.85



9.60

查抄物資退賠有帳部分總計


833.7

詳單

一、衣服類:

名稱

件數

變賣款(人民幣)

1

皮襖(新狐腿皮袍)

1

30

2

皮袍(灘羊皮大毛短皮襖)

1

20

3

毛料衣(新海軍呢進口中山服一套)

2

25

4

灰毛料

1

15


毛料衣


4


呢子料

1.9

20


毛衣

1

20


毛褲

1

5


夾袍

1

8


呢上衣

1

20


毛料褲

11

51510620


呢子外衣(黑華達呢中山服)

1

15


女褲

3

778


男大褂

1

6


秋大衣(黑人字呢面大毛羊皮女大衣)

1

33

名稱

件數

變賣款

(人民幣)


毛料上衣(猞絡呢灰花呢中山服)

3

5415


緞面

1

6


女上衣

1

33


皮鞋

1

12


毛毯

1

10


皮大衣(水獺皮領進口禮服呢)

1

20


小皮大衣(狸子皮皮背心)

2

55


夾大衣(灘羊皮女短大衣)

1

15


毛料外衣面(銀鼠皮翻毛女大衣,連手筒)

1

20


呢子褲


7


呢褲

1

6


猞狸皮襖(長花呢面大毛皮大衣)

1

50


皮筒(干玄狐腿女長皮袍)

1

40


黑褲子


5


女旗袍

1

6


蚊帳

1



皮筒子

1

10


夾襖

2

3.52.5


白衣

1

3.5


麻料

1

6


褲料

1

7


床單

1

9


人造棉布

1

5


皮大衣(狸子皮女皮背心)

1

40


毛線

1.5


二、其他類

名稱

件數

變賣款

(人民幣)


地毯

1

20


鏡子

2

1.51


一批

17


磁器

80

5


鐵皮箱

3

4


玻璃板

1

1.5


爐子、暖壺

2

2


臉盆、小椅

4

1.5


涼席

1

0.5


單人床架(美國彈簧床)

1

15


單人床

1

10


樟木箱

1

20


皮鞋三雙、皮包一個、紅布一塊

5



電熨斗、小鐵箱

2

3


碗、手電筒等五件

1



沙發墊

1

4


皮箱

2

40


爛布

1

2


皮鞋三雙、皮包一個、紅布一塊

5












三、雜項

名稱

件數

變賣款(人民幣)


破秋襖

1

1.5


破衣服

3

2


圍巾

4

3


小孩衣服

1

1.7


毛巾

5

2.5





四、貴重物品

名稱

件數

變賣款(人民幣)


象牙筷子

3

2





注意:以上只是國棉二廠承認的變賣物資清單,其中名稱欄是國棉二廠提供的,括弧里是父親提供的(只有一部份寫了出來,全部被賣了八百多元,你說這是不是強盜!)








附錄二

以下是抄家中被拿走、遺失,至今石家莊國棉二廠仍未退賠的物資(一部份)

一貴重物品、錢財等 估價(現在)

名稱

件數

變賣款

(人民幣)


鑲寶石綠翠金戒子(14K金)

1

8000


銀元

10

300


象牙摺扇骨子

1

1000


糧票(包括寄養的六歲孫女的糧票)




小保險箱

1



古代名人字畫


幾十萬


九幅宋代名人絹扇面

9

幾十萬


古代名人墨

若干

幾十萬


古代磁器(古董)

幾十件

幾萬


公債劵


幾百元

其他

名稱

件數

變賣款(人民幣)


新男襯衣

十餘件



毛綫

十餘斤



雙人美製彈簧床墊

1



日式雙層櫃

3.




多次找二廠,他們僅以」雙方沒有交接及書面清單」或」找不到了」,推辭了事。

你到我們家來抄家,侵犯公民的基本權利,偷走、搶走貴重東西,那時的形勢命都保不住,事後還是有無清單為由,拒絕返還,這是什麼羅輯!












關於我的兩次歷史結論經過情況

1948年我在山東濟南任偽聯勤部所屬濟南被服廠廠長,秋濟南解放戰爭迫近市區,偽聯勤部電令各軍需單位:在撤離之前,必須毀滅全部資材,否則」軍法從事」。當戰爭臨近該廠時我拒不執行這個命令,進行護廠,使全部設備資材(包括棉軍裝十萬套在內)於當晚由解放軍接受。我后又參加了清理及恢復生產,集體學習,交代歷史。

當時黨的政策對非戰鬥人員是可望送回去白區,我原亦列在其內。華東區統戰部部長紀綱先後召見我多次,又奉中央財委華東生產供應部命令,到部報道,由黨委書記兼部長王紀武接見,教導我棄暗投明,留解放區工作,並宣佈上級黨委對我的歷史做出結論是:

所有歷史已交代清楚,不予追究,參加工作后,保證其政治待遇」。

我感激萬分,決心為人民立功贖罪。從四八年冬即任生產供應部調查研究室當付主任,工業學校校務付主任。南下時,任幹部隊六大隊第三中隊隊長。到上海后,任上海市軍管會輕工業處行政秘書,國棉六廠總務主任,工會幹部,職工夜校校長,上海市普陀區第一、二屆人民代表等職。

1955年中紡部調我到石家莊,隨後即在國棉三廠參加肅反運動,審查我參加革命工作時的經過。1957年春,奉我所在的華北紡織管理局按裝隊黨委因我的請求,派黨委秘書李雲鵬去山東及北京等地核查關於華東區對我作的結論詳情,經原黨委證明屬實。

1958年元月,我被調到石家莊國棉二廠工作。二廠黨委向我宣佈57年河北省委對我的肅反問題作出的結論是:

同意原單位意見,認定本也屬於歷史反革命範圍之內,但早已交待清楚,不予處分,撤去原來職務」。

又叫我看了文件,同時宣佈撤去我任的科長職務,改任材料員。其後我大部分時間即在國棉二廠布場搞材料供應及經濟核算工作,也曾參加幹部學習及地方選舉。自1948年以來,我從未犯過什麼錯誤而受過處分。我在各單位工作及表現都有單位鑑定,當然都應在檔案之中。

1966年九月(實為八月),二廠紅衛兵突然抄了我的家,把我夫妻的衣物(我除衣物外,沒有什麼財產)帳、毯,用具等全部沒收,然後遣送安徽省肥東沿河大隊。這裡是我八歲時離開的故鄉,早已無一個親屬。二個重病之人無所依靠。但二廠紅衛兵不僅不予考慮,還告知大隊我是戴帽子的人,以致幾年大隊仍把我當作戴帽子的看待。

黨的政策是寬大、嚴肅認真的,這九年二廠置之不理,我只得請求縣委予以處理,查清檔案,明確我是否是戴帽子之人,並通知大隊。

報告人:張世愛

1975.6.1

7562日交一份與縣委統戰部,72日又交縣委統戰部一份,同時附原件轉石家莊國棉二廠一份。

同時宣佈對我的歷史罪責不予追究,宣佈人是黨委兼部長王紀武。

第二次歷史結論是一九五八年元月,出自石家莊國棉二廠。經廠黨委對我宣佈五七年河北省黨委對我作的肅反結論,內容是:

同意原單位意見,認定本案也屬於歷史反革命範圍,但早已交待清楚,不予處分,撤消原職務」。

二廠黨委同時宣佈撤去我所任的科長職務,改為材料員。其後在布廠擔任布廠的材料供應及經濟核算等職。

我自1948年參加革命工作以來,從未犯過受處分錯誤,所有我在山東、上海、西安、北京及石家莊等地單位工作離開時都有鑑定,以上二次結論?定必然在檔案中可以查到。石家莊國棉二廠所說我是被定為戴帽子歷反份子不知何處而來?

1973年當我知道二廠的答覆時即寫了報告給店埠公社、石家莊國棉二廠及河北省黨委,請求查明原結論,予以處理。

蒙公社黨委表示:已經在肥東查出57年河北省委作的結論,並已通知石家莊國棉二廠,據店埠講,二廠也複信同意儘快處理。但至今又是二年多了,仍無行動。

我年已七十有一,多年患心臟病,我妻已於72年冬貧病而死,我隻身一人在此,無一親屬,又被當作戴帽子人看待,何能生存?為此再報告省委,請求查明原委,予以處理。檔案及人均在本縣(指肥東縣),只要一查原案,即可明確我是否是戴帽子的人了!

為了省委便於查檔,附上二次結論及經過情況要點,請求核對,查明后並請轉告公社及大隊。

此上

肥東縣黨委會轉河北省黨委

XX 1975.5.31










目錄


自南京調濟南(1947—1948

二 上海四年(1949—1952

三 西安支內(1952—1953

四 北京中紡部工作(1953—1954

五 石家莊的厄運(1954—1966

六 抄家 遣返原籍

勞動改造(1966.8.23

七 安徽肥東縣勞改十年(1966—1976

八 反抗與逃亡(1976.1

九 北京的最後日子(1976.1—1978.6

十 「平反」(1981~)


張礎



一、自南京調濟南

一九四七年七月,奉國民黨蘭州聯勤部的命令,張世愛由南京官兵合作社總經理的職務調往聯勤部濟南被服廠任廠長,簡任級級別為上校。

濟南被服廠位於濟南西北郊,是聯勤部重點企業,擁有八千餘名職工。主要生產部隊用的軍裝、軍服。一九四七年七月,國共雙方的武裝衝突已越演越烈,東北戰役已經結束,平津張戰役即將打響,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鬥部隊正在向南逐步逼進,而國民黨的武裝力量也正在頑強抵抗,力圖阻止解放軍的攻勢。在這個骨節眼的時候,上級派張世愛到濟南被服廠工作,力圖加強華東一帶的後勤給養保障,特別是部隊需要的棉衣、棉被等,隨著秋冬的臨近,已顯得刻不容緩。

張世愛一到任,即按照上級指示,頒佈了一系列的命令,要求職工堅守崗位,盡心盡職多出產品,同時也儘可能在職權範圍內,為八千名職工謀取一些福利,增加一點工資,因為戰爭連年,民心渙散,即使在軍工廠工作的非戰鬥第一線的後勤人員也不能不受社會大環境的影響。

經過大力整頓,生產有了明顯的改善:到一九四八年四月,幾十萬套軍服(包括棉服)已源源不斷按月供部隊使用,根據上級指示,又增加生產了十萬套棉服庫存,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此時,戰火的硝煙已經逐步地逼進了濟南這個」家家泉水,戶戶垂揚」的美麗城市。

過了幾十年的平靜日子,雖然有過土匪、有過軍閥、抗日戰爭八年大部分時間在日偽統治下,過著亡國奴的不如牛馬的生活,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並不舒坦,但百姓從未有過大戰的體驗,城市也基本保存了幾千年的完整,名山名泉從未被槍炮摧毀過,因此剛到七八月,聽說解放軍要圍城,眼看著政府機關正在準備南遷,老百姓驚慌了,考慮怎樣保存生命和一點可憐的財產。

雖然軍事長官王耀武一再闢謠,企圖穩定軍心,穩定民心,但已無法壓住市面的混亂。形勢已開始白熱化。

張世愛同樣也受到」震動」,一方面是上級的命令一個接一個下達,一個比一個急促。生產的轉輪已經廿四小時加速飛轉;另一方面是在南京的家小不停的來電、來信擔心著他的身體和處境。能不能儘快擺脫這種」險境」,找一條生路,是張世愛晝夜思索的關鍵問題。

九月初,混亂已經加劇,一紙急電打破了所有正常秩序:蘭州聯勤部總部下達濟南被服廠撤退的緊急通知:由於戰事緊張,大戰在即,要求十五日之內被服廠轉移所有重要物資、文件,已經生產的十萬套棉軍服全部就地燒毀;工人疏散,廠房炸毀。如不執行命令,軍法制裁。同時也電告張世愛儘快處理完上述事務后,帶領主要幹部前往青島,在那裡準備了專機撤退聯勤部人員,未予防萬一,來不及撤退,已在濟南西郊軍用機場準備了運輸機,運送這批人員中高級軍官及執行任務的人撤退,特別是給張世愛留了座位。

沒過兩天,他的勤務人員張克序深夜前來辭行。克序他的親姪子,長期在他身邊工作。半年前剛調至機場搞地勤。克序奉令於六小時后隨部隊飛青島,后飛台灣,並告知張形勢極為嚴峻,不容樂觀。機場飛機已剩下有限幾架,一片混亂,必須儘早作出打算。

這個消息使張世愛震驚!因為先是」燒毀十萬套軍服命令」是他接受不了的,這是八千職工加班加點近四個月趕制出來的,是職工的心血,也是作為廠長他的心血。這麼好的東西給誰穿不行?又何況老百姓也正需要過冬,當然部隊軍人也要過冬。他捨不得,這是他仁慈的一面,他只不過是一個工廠管理者中的技術統率,他忘記了他文職上校軍官的身份;其次,機場的混亂又縮短了他下決心的時間。

他不想去台灣,因為家中妻兒都在南京,去了台灣,等於生離死別;不去台灣,又該怎麼辦?在左思又想的當口,在壓下上峰命令並組織了護廠隊嚴令保護這批棉軍服的同時,九月十六日晚,濟南戰役打響了。

國共雙方各自投入了近十萬部隊,戰爭之殘烈可想而知,雙方都犧牲了數萬人,爭奪這小小的城池(那時濟南還沒有現在十分之一大)

張世愛與護廠隊在戰火中堅持了七天,這時廠房已大都被炮火擊中,但十萬套棉軍裝卻奇跡般的保存下來,未被摧毀。七天之後,解放軍的大部隊已經有部分進入市區,戰火已接近尾聲。國民黨的軍隊已經失去戰鬥力,張世愛在盡全力護廠無果之後,跟隨國民黨另星撤退部隊,撤離濟南,自行向東,幻想到青島后換船去上海。

還未走到青州,前方已被解放軍佔領,阻擋去路,無法東行,只好幾個人又便衣返回到濟南,回到工廠,回到工人中。在遍地瓦礫、遍地死屍的地方,吃著工人送來的回濟南的第一頓飯!

這時,中國人民濟南軍區後勤部的首長也正急著找他。雖然十萬套棉軍裝完整無缺,但工廠急需開工,急需生產。

找到張世愛,領導要求他立即組織人員開工,同時對他的政治問題經審查儘快作出結論。這兩件事作的都很快;工廠幾個星期就開了工,結論也很快審查完畢:考慮到雖是國民黨舊人員,但因有保護十萬套棉軍裝一事,立了大功,因此結論是:

以往歷史交代清楚,不予追究,參加革命工作后保證其政治待遇」

並明確按」起義人員對待」,其子女出身為革命幹部。由濟南軍區後勤部領導當面宣讀。

一九四八年末,在參與工廠恢復生產後,張世愛調濟南軍區後勤部,再後去幹部管理學校任付校長,培訓南下幹部大軍。一九二六年從唐山交大畢業的學歷和以後廿多年的工作資歷使他勝任了這個重任。

一九四九年二、三月間,解放大軍南下,張世愛被認命為南下幹部縱隊青州大隊幹部中隊中隊長,率領三百名幹部往南行動。從濟南到徐州,從蚌埠到浦口,揚帆過長江,五月廿日趕到蘇州,五月廿六日晚上海戰役前夕到達上海郊區,五月廿七日解放軍解放上海,五月廿八日清晨,張世愛率幹部隊伍到達上海。進駐上海南京路金城大廈,上海市中國人民軍事管制委員會輕工業部,張世愛作為秘書,負責接管上海數百家紡織廠、公司。

二、上海四年

一九四九年七月底,根據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的指示,所有幹部下基層,充實第一綫,張世愛隨即分配到上海市國棉六廠,先任軍代表,後任總務處處長。同時擔任上海市普陀區第一、二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國棉六廠工人夜校校長等職。

一九四九年八月,母親帶著四個孩子來到上海,住進了工廠宿舍。

由於張世愛是舊留用人員,又是參加解放軍的起義人員,雙重身份使他在工廠里待遇很高,月工資為」三百四十七萬元」(舊幣),是工廠頭一份,一次張世愛被評為勞動模範,獎勵了一個月工資,他用這點錢在上海共舞台包了一場梅蘭芳的」貴妃醉酒」給全廠一千多人看!可見當時錢多麼值錢。

一九五一年初,中國的連延不斷的運動開始了。

開始是三反五反,機關反貪污、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五一年初城市開始斗」大老虎」,其實是和三反五反前後腳。張世愛因為工資太高了,又是留用人員,不是老虎也是老虎,審查了三、四個月,沒有任何問題,只好調到國棉十二廠,還是科級幹部。

三、西安支內

不久,支內開始,也就是將上海的技術人員支援西安、蘭州等內地,建設新工廠。張世愛被選中,支援西安,在西安東郊灞河與?河之間組建西北國棉一、二、三、四廠。張世愛被委任為西北紡織工業局按裝公司供應科科長,負責幾個大廠建設用的全部材料器材設備供應。時間緊,任務急,工作繁重是可想而知的。僅舉一個實例:一旦打樁發現了古墓或空洞,成百頓的水泥就要馬上灌進去,絲毫耽誤不了時間。他們住在老鼠到處爬來爬去的工棚里,晚上終南山的狼跑到離住處二百米的高坡對天嗥叫。

而這時,上海的家已經沒有了,他退掉了住所,安排了子女上學,帶著妻子和上初中的兒子,毅然來到這荒漠之地。沒給自己留條後路。

四、北京中紡部工作

一九五四年三月,北京籌建東郊國棉一二三廠,張世愛奉調中央紡織工業部紡織按裝大隊,任供應科長職務。任務還是和西安一樣,但由於在北京,比西安的條件好多了。

五、石家莊的厄運

一九五四年六月,由於中國決定在河北省石家莊市建設中國最大的產棉基地的紡織系列工廠,建設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四廠、印染廠,中央紡織工業部在全國抽調了一百另八名專業幹部趕赴石家莊,精兵強將領導會戰。張世愛依然在其中,還是擔任他的供應科長。當這一百另八名精英到達石家莊的時候,他們還不知厄運正在向他們襲來。

石家莊當地的幹部、工人沒有技術,也沒什麼文化,在這些外來技術骨幹手把手地教導下,他們逐步學會了一切,成長起來。一年多,幾座大型紡織企業飛速建成,當地人也掌握了企業的管理、技術、維護,當成匹的高質量寬紡布出現在國內市場、國際市場上時,還讓這些高級知識份子留在石家莊領導崗位就顯得多餘了。翻臉不認人,地方排外主義自然抬頭。不講誠信有什麼了不起?貓教會了老虎還差一點被試圖爬樹的老虎吃掉呢!

這時的政治運動已經是緊鑼密鼓,一浪高過一浪:反對高崗饒淑石反黨集團,打倒馮雪峰,丁伶,打倒胡風……涉及幾百萬性命的肅反運動終於拉開了帷幕。

只說最終結果:這一百另八將幾乎全軍復沒:歷史反革命、國民黨、三青團、地富反壞右,現行反革命,全被以各種處分:開除、坐牢、降職…

張世愛當然不能倖免。

對張世愛的」審訓」就此開始。

你的結論是什麼?」審問者發問。

張世愛據實回答。

經我們調查,找不到結論,你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審問者發話。

張說在檔案里絕對能查到,即使因戰爭中有遺失可能,很多當事人還在,可以去查。解放后的經歷不也證實了這些嗎?

領導發話了」即使有這個結論,也是有問題的:什麼叫以往歷史交代清楚,不予追究?正因為你有歷史問題,才有交代的問題,當時對你太寬大了,現在無產階級專政,當然要對你追究!什麼叫按起義人員對待?你根本不是起義人員嘛!你為國民黨效力了幾十年,最後還想跟著國民黨逃到台灣……

張世愛啞口無言。三個多月的審訊講不得一點道理,沒有一點法律會有什麼自己的辯護權,強權下只有低頭。

結論終於出台」屬於歷史反革命範疇,但早已交代清楚,不予處分,由科長級降至布場管理員;降薪四三百餘元降至五十餘元」,同時告誡,他不要抗拒組織的決定,要接受革命群眾的教育……

虎落平原被犬欺,看到一百另七個同伴的處境,他依然不服。

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六年十餘年的時間,他除了在政治上、經濟上、生活上忍受著巨大的歧視外,他依然不停地上訪、上告:從石家莊市委到河北省委,從地方到中央,一直告到中共統戰部部長烏蘭夫手中,他甚至想到中央政治局的郝建秀,畢竟郝建秀在上海國棉六廠當擋車工的時候,還只是一名十六歲的孩子,是張世愛當年一手發現並提拔了她,成為勞動模範,直至到了中央。

告狀上訴書底稿摞起來有半米高,結果是一切都白費,石沉大海,杳無消息





經濟上也陷入困境:五十元錢怎能養活三口人?(他兒子上北京大學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助學金),只好每天以五分錢最低價菜充饑,這時的物價已經上漲十幾倍、幾十倍,高級糖果已經賣到了近十元一斤。發霉的白薯面窩窩頭,混有鋼絲(經過梳棉)的棉仔餅成了食用的口糧!

他在這種非正常人的生活中忍受了十一年,他堅信他的結論,他堅信共產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現實使他無法理解,共產黨真的是過河拆橋嗎?

六、抄家、遣返原籍勞動改造

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六日,厄運終於再一次降臨到張世愛的身上。

六月,由毛澤東主席發起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已經在北京開始,並迅速向全國蔓延,抄家、打砸搶,紅衛兵造反此起彼復,上百萬人的性命受到威脇。不服污衊的知識分子自殺,上吊層出不窮,老舍跳了太平湖,翦伯贊夫婦在未名湖自殺…

一九六六年八月廿日傍晚,也就是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八.一八接見百萬紅衛兵的第二天,一群帶著石家莊國棉二廠紅衛兵袖箍的暴徒衝進了張世愛住在長安公園附近的宿舍二樓,瘋狂地砸門。

當時張六十一歲,母親楊競夏五十五六歲,多病在身,還想抵擋一陣,鎖住門未開,但一個小小的木門怎能抵住廿余個大漢的衝擊?不到一分鐘木門轟然而開。正上去準備開門的母親被撞倒了,頭上立即起了一個大包,鮮血從臉上流下,昏倒在地。

領頭的大漢兇狠狠地問張世愛」為什麼不給開門?」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張的臉上,紡織廠男工大多是保全工,整天拿著機床搖把,又是廿郎當的小夥子,那個勁有多大可想而知。張世愛咀角頓時流出了鮮血。

我代錶廠紅衛兵宣佈對你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領導剛發話,口號聲四起,震耳欲聾。同時開始毆打、推搡,二位老人毫無招架之力,任人宰割。

在將二位老人打翻在地后,紅衛兵宣佈」為了打倒張世愛的囂張反革命氣概,找尋反革命罪證,開始抄家。

廿餘人一涌而上,撬門砸鎖,翻箱倒櫃,所有瓷器飯碗砸得粉碎,僅有的一點手飾、手錶也被翻了出來,幾件翡翠戒指小件.乘人不注意,被造反派偷偷放進褲袋中。

二小時后,造反派揚長而去,滿屋子全是瓦礫,好像剛剛發生了一場八級地震,一片狼籍。

第二天依然是批鬥、遊街,除了掛鐵牌、戴高帽,石家莊國棉二廠還把幾十位所謂的」地富反壞右」剃了陰陽頭(即左邊剃,右邊不剃),有的把長褲褲腿剪了左半隻,打著小鑼,從長安公園的范談村遊街到」偉大的毛主席光輝革命歷程展覧館」,又由展覧館游回長安公園,周而復始。張世愛和老伴都在其中,這時正是驕陽似火的八月!又是二位五六十歲多病的老人!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廿二日,張世愛家中的所有物品被拉到廠區廣場上進行」拍賣」!

雙人美國鋼絲床,十塊!」

日式二層小櫃,八元」

絡絨皮大衣一件,廿元!」

……

所有家中的幾百件物品,價值當時是十幾萬元,被造反派以不到幾百元的價格全部賣給了數以百計的國棉二廠工人,一些手飾卻被個別人納入私囊。

當然,被抄家的僅一個廠就有幾十家,有些竟然被打活活失去了生命。

當天家被抄光,老二口回去躺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剛從廣場回來,親眼看著自己一輩子辛勤勞動積攢下來的財產被搶奪一空,而搶奪的人竟是他們身邊長期相處的鄰居和同事!他想起了當年重慶大轟炸,那時人們還會互助,互相救治,可今天……

第四天,也就是八月廿三日,遣返開始。國棉二廠幾十位被剃了陰陽頭的老弱病殘穿著滿身汗漬的單衣,僅帶了二三件換洗衣服,被紅衛兵大漢押解上了火車,走上他們的不歸之路。

臨上火車前,張世愛被允許向在北京工作的小兒子寄上離開石家莊前的最後一封便函:

按照革命群眾的要求,我倆被遣送回原籍勞動,相信會適應那裡的生活的。

父字 1966823日」


這就是一位為共產黨政權辛勤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老知識份子,老技術人員在遭到無情的折磨后,用血淚寫出的決別書,他不知」原籍」會讓他」適應」生活嗎?

法律終於被無情的踐踏!

七、安徽肥東縣勞改十年

到鄉下去勞動,對二位五六十歲的多病又喪失勞動力的老人無異只能是死路一條。但他們當時還沒有認識到:這竟然是一條延長他們殘年的」福」路!很快全國性的武鬥開始,真槍真炮抬上了街頭,多少地富反壞右當了活靶子!多少人倒了下去!幾百萬冤魂犧牲在文化大革命中。天高皇帝遠的石家莊更可想而知。

張世愛老二口被遣返使他們暫時脫離了刀光劍影的」快速謀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冥冥中的上帝再一次地倦顧了他的子民。

張世愛老二口被遣返送回安徽省肥東縣店埠鎮對河村勞動改造。這個村地處淮北平原,離合肥市約三十華里。父親一九0五年出生在這裡,八歲就被送到合肥上小學,十六歲剛過中學畢業,就考取了位於河北省的唐山交通大學,從此再沒有回過老家,肥東也沒什麼親人了。

這時的肥東依然是貧窮、荒涼。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民不聊生,一九六0年的天災人禍,原本八十萬人的一個縣,活活餓死了卅萬人。我家店埠鎮對河村一千多張家的親戚中,近三分之一走進了墳墓;經過三四年好不容易地」包產到戶」剛剛喘了一口氣;全村除了村南的張家祠堂是大瓦房外,大部分還是土坯的草房;通往鎮上的仍然是泥濘的鄉間小路,全村近千口人,全都喝著村口的塘水,打回去還得用明礬過濾……赤貧的老二口被遣送到這裡,怎麼生活?

石家莊來的遣返紅衛兵不管這些,把張世愛二口子向村革命委員會頭頭一交,檔案一塞,轉身揚長而去。因為他們對塘水沏的茶無法下咽!

張世愛離家幾十年,四周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母親從未來過這裡,連當地的合肥話大部分聽不懂,舉目無親,再一次陷入絕境。張世愛想可能會又被掃地出門。

恰在此時,門外走進了幾位遠房的叔伯姪子克原、克裳,依稀辨別出了」二爺」的模樣。許多年未見,看到雙方的窘態,都落下了眼淚!

畢竟張世愛是村中的長長輩,鄉親們沒有管他倆的身份,村長童本祥大哥安排他們住下,吃了一頓二天來唯一的飽飯!

十幾天後,經大隊及親屬們研究:撥給張世愛二人一塊村北大約有七八十平方米的宅基地,子女們寄來了三四百元錢,鄉親們三下五除二,三四天就用二百七十元錢給蓋了一間廿平米的草房。老二口終於有了自己的窩!

這間二百七十元蓋起的是怎樣一座」宅子」呢?

四周牆一米以下是打的土坯,一米以上是用河泥夾稻草一兜一兜地堆起,上面買了幾十根南方的大毛竹,紮成了房架,再用小毛竹鋪平后鋪上近半米厚的稻草,再上面用草繩作網,房子就有了雛形。

二邊土坯一搭,中間放了一排毛竹,上面鋪了稻草就是一張雙人床;買了一個大鍋蓋,釘上四條木腿,翻過來就成了桌子;窗戶沒錢買玻璃,用農用塑料薄膜糊上,院子東南角埋了一口缺角的大缸,土坯一擋,木板一搭,就成了廁所……唯一的電氣設備就是一隻15瓦的燈泡,發著昏黃的燈光……

二女兒在上海,每月卅七元工資不夠養活二個孩子,大兒子在東北勞改農場(因右派),無法接濟,只有大女兒和二兒子每月給肥東寄卅元錢,給他們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要知道兒女當時的工資也就五十五元,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

二老年老力衰,突然從北京、石家莊這樣的大城市降到這樣赤貧的農村,很長時間無法正常生活。村裡又無地可分。即使分了,老二口也無力耕種,醫藥費基本為零,病了無法也無錢就醫,只有等死。靠子女接濟(幸虧還有子女,要沒有子女還不活活餓死!)每月卅元錢勉強度日,經常是不到月底,已經身無分文。

大概是一九六九年的二月初,年關吃緊,下了一場大雪,足有近尺厚,封住了村頭的小路。家家都在準備年夜飯,爆竹聲不斷響起。每月初一拿到工資,我們當即寄出,好讓他們在每月五六號收到。但這個月初五初六,大雪阻路,郵差無法送到,這時的二老身上只剩下了二角錢!

家中無米下鍋,礙著長輩身份不好去借,張世愛只好冒著飛雪,站在村頭的大棟樹下,餓著肚子,看著村北的小路方向,望著郵差的出現……,整整等了二天!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他沒有那些老知識分子清高,動不動就以死反抗,他已是老運動員,雖然母親楊競夏因受不了這精神折磨,幾次動了自殺的念頭,但都被父親阻止,即使在每周要去鄉里作為」地富反壞右」的一份子被集中批鬥,即使喪失了一切自由,不斷的去」報到」,被不斷污衊人格,在沒有一絲民主、一絲民權和一絲民生的環境下,張世愛沒有絕望,他堅持」活著」,他還是相信有可能」平反」的一天!這時的他也只認為」可能」了!

為了解決生活困難,他開始在院子里種蓖麻;他開始養義大利蜜蜂(最多時養過十一箱近十萬隻!);他開始在院中找一口大鐵鍋,制尿醛樹脂膠,企圖粘結紡紗用的紗錠,什麼辦法都想過,什麼事情都作過,但收效甚微,二位老人能作什麼可以改善生活呢?當時的蜂蜜才賣一塊錢一斤,但是還是賣不出去,鄉親們窮,買不起!

他們唯一的希望和歡樂就是遠在北京的二兒子張礎每年冬天的一次探親!喝著兒子從北京帶來的二元五角錢一斤的茶葉沫,圍在鍋蓋桌邊抽著二角錢一包的飛馬煙的鄉親在一起聊天」呱旦」,母親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但是幾天後兒子還得回北京去!離別前一天夜裡,父子、母子相對而坐,一夜無話,等待著天明分別時刻的到來,離去的早晨,父親把兒子送到店埠汽車站,望著遠去的長途車,近七十歲的老人張世愛淚如雨下。

在經過四年的非人生活的折磨后,母親終於躺下再也爬不起來。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七日,合肥向北京二兒子電報」母病危!速歸」。

第三天清晨,踏著田間小路的積雪泥濘趕到家裡,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看到兒子回到身邊,她眼淚從眼角一滴又一滴地流向枕巾……

去肥東縣醫院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革委會開的證明,醫院也不收治反革命家屬,加之沒有錢,重要的藥品都在醫生手中拿著,沒有關係看不了病。二女兒張琳也從上海趕來,雖然她也是個精神病院的醫生,也沒有任何辦法,我只好給母親喂點牛奶,代替藥物。母親大聲咳嗽著,痰堵在喉頭,大小便已經失禁。看著她被憋紅的臉,又沒有吸痰器,只好咀對咀地人工把她的痰用吸管吸出來。

母親終於沒有挺過去,四天以後,在十二月十二日中午十二時,她終於閉上了眼睛,這飽經酸楚滿懷怨恨的眼睛!父親四天來,眼淚始終在流著,無助的流著。

送葬極其簡單:請了四位親戚抬了木板,裝上屍體,走了一里多土路,走到店埠的大道,一架排子車裝上了札在棉被中的母親,由一位村民拉著直奔四十華裡外位於肥西的火化場。張世愛已支撐不住,二姐只好陪他老人家坐鄉間長途汽車。而我和童本祥大哥跟在排子車后,守護著母親的屍首,在這漫長的公路上向西走去,走去……

母親沒有被埋在鄉下,因為在她病危時,一再提出:我絕不葬在這個讓人心酸的地方!我要葬在北京,和兒子在一起!這是我最後也是唯一的要求!

我終於婉謝了鄉親們的挽留好意,把母親所有的骨灰一粒一粒,一點不剩地親手裝進了骨灰盒中,帶回北京。留下了年老多病的近七十歲的父親一個人。

當我一步一回頭看著站在村頭棟樹下滿頭蒼白的父親流著淚揮手送行時,天似乎快塌了下來!

經過多次申請,墾求,鄉里縣裡都不允許將張世愛帶走,他被迫一個人留在了鄉下,拖著心臟振顫和纖顫極度衰弱的身軀,熬著那最後的油燈,依然接受著革命專政機關的監督改造。沒有任何人身自由。

由於無人管理,一箱箱義大利蜂逐漸死去;蓖麻子無人收購,一株株枯萎在牆角;用尿醛樹脂粘結紗錠的活早已停止,熬膠的大鍋昂面朝天,在雨水中養育著孑孓。

我們還是在不斷地上訪、申訴。得到的只是白眼、喝斥。多次到石家莊國棉二廠和石家莊市委.河北省委,大部分是不理采,有時一二分鐘就被打發了出來,望著省市黨委的大門,望著盛夏跪在河北省委大門外三天三夜的數百名上告老百姓(有白髮蒼蒼的老人和抱在母親懷中吃奶的嬰兒),望著國棉二廠黨委辦公室冷冰冰的毛澤東大理石塑像,子女們終於失望了。

人們不能不失望,人們不能不絕望,全世界還有沒有正義?有沒有法律?但紅色的恐怖依然在籠罩在中國上空。文化大革命的陰影仍然在繼續!

八、反抗與逃亡

一九七六年一月四日,張世愛的二兒子張礎由北京回到鄉下,一年一度的探親假。一月八日即得到消息,周恩來總理去世!

消息傳來,舉國悲痛。人們私下議論著,中國這唯一還能救老百姓的人都走了,今後日子該怎麼過?會不會有更大的混亂或強權出現?

幹部們都在忙著開追悼會,無暇他顧。

張世愛身體一天衰弱一天,幾十次的申請帶他去合肥或北京治病都被嚴辭拒絕。如果形勢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老人家必死無疑。

在經過二三個晝夜的觀察和不眠思考後,我作出了一個極大膽的決定,不經過任何人批准,直接帶父親出走,去北京!

在沒有任何東西可收拾的情況下,一月十四日頭天夜近十時,我將走的打算告訴了村長童本祥一個人,他覺得只有如此,並保證保密。第二天清晨五時天還沒亮,乘著冬日的晨霧,裝著是散步的樣子,最後看了一眼那淹沒在黑夜中的村、房屋,那株棟樹,我和父親不緊不慢的走出了村頭。走上小路后已儘可能快的速度,攙扶父親到了店埠,上了第一班六點去合肥的班車。到了火車站,儘可能快地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社會主義的祖國被迫作了一次逃犯!

火車開動時,張世愛已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無錢只買了一張卧鋪,我一夜未睡,守護在父親身邊。一直快到北京時,我們才敢把頭抬起來。而上車去追悼周恩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到北京的第三天,去東直門醫院給父親看過病,確診為」高血壓,心臟病」。

為了予防肥東方面的追究,我立即給肥東縣鄉保衛科寄了挂號信,告知張世愛有嚴重的心臟」纖顫,震顫,左側冠狀動脈傳導基本完全阻滯,血壓高達140/210」不得已,帶他去京看病,時間緊迫,來不及彙報等等並寄出了診斷結果。

十幾天後肥東縣店埠鎮來了回信,大意是:

最高指示:反革命份子你不打,他不倒……

張礎:你作為反革命份子家屬,竟然抗拒革命群眾監督,私自將我縣重點歷反XXX帶走,屬重大反革命罪行,限你在接信后廿四小時內將罪犯送回合肥,否則我們將派公安人員前來北京將張世愛追捕歸案,你也將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嚴厲制裁,勿謂言之不予也!

安徽省肥東縣店埠鎮革委會

保衛科 一九七六年一月X


這已是一九七六年二月的一天。我憑著」魚死網破」的信念,沒有去理他,終日戰戰兢兢地等著肥東上門來的一場」大決戰」。

但很快,」四五」運動開始了,反四人幫的集會開始了,唐山大地震了,毛澤東逝世了,江青一夥被趕下了台。七六年一年發生了那麼多大事,讓老百姓喘不過氣來。在狂風暴雨之後,國家終於露出了一絲曙光,張世愛終於沒有再」回原籍勞動改造」。


九、北京的最後日子

在北京,二兒子家只有一居室,只好將三平方米的廚房煤球爐搬到走廊,給父親安頓單獨住下。沒有電視機看(買不起),父親又很少下樓(一是身體,樓高六層,二是政治身份),只好一個人在大屋裡走來走去,從狹窄的陽台上看著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鴿子發獃,有時廠休,兒子帶他去頤和園、北海,遊玩的時候還很高興,一回到家,又沉默起來。

就在兒子和兒媳婦的照料下,張世愛在北京渡過了從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三月這二年多的日子。

在北京渡過近二年的生活。由於長期受迫害,心情壓抑;由於七八年來在鄉下一直從事有毒的樹脂燒結,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有病也無錢看,一九七八年三月卅日,他發現右腹部有一個腫塊,而且經常便血。經鄰居同仁醫院戴士銘院長的幫助下,檢查出是白血病,已經到了晚期。並且很快住進了醫院。這已是一九七八年三月底。

他仍」莫需有」地一直戴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仍然沒有結論,也沒有」公民權」,老伴早已離他而去,生活依然艱難、清貧,但生活在孩子身邊,生活在北京,比起鄉下天壤之別。他都一直沒有喪失」最後」的希望,他仍然相信最終會」平反」的,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知道病情和住進醫院后,他無法釋然,躺在病床上,他仍不停地寫著,寫著他的上訴書,寫著他的回憶錄,寫著他那充滿悲劇的人生……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無法辨認。他越來越搞不清這一生的路究竟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

他也有後悔的時候,在清醒的時候,他對二兒子說後悔因為工作太忙,六次路過杭州竟然沒有下車看看這天堂,後悔沒能把子女帶出去,否則已是哈佛大學的博士了,他指的是大兒子張磐和二兒子張礎。一直為他的品學兼優而自豪,而此時的張磐,卻因為廿歲時的右派被關進監牢至今仍在東北吉林泰來勞改農場渡過他廿年的勞改生活。他不再說話,我也啞然了。

病危通知書終於在三個月後的一九七八年的六月廿一日到來。大女兒也從瀋陽趕來(大姐夫已經來過),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不肯輕易離開這個世界!

我急電石家莊、急電肥東縣,希望他們發發善心,看在那即將離開人世的病危病號的面上,那怕暫時給個結論,甚至作個」假結論」也好!讓逝者有個希望,但幾天過去,毫無消息,冷漠、冷漠、還是冷漠!

父親仍然瞪著大眼,不吃不喝,我們也想讓他的大兒子趕來,但一者經濟能力有限,二者張磐剛剛從犯人轉農工幾個月,還沒有摘帽,考慮到家屬已都到場,於是給吉林泰來勞改農場的張磐發了一個電報:」姐已來,你勿來」。

第二天中午十二時,張磐竟然穿著短褲、背心,滿頭大汗來到北京。因為他接的電報被翻成了姐已來,你務來!

張磐下午一時多趕到病房,彌留在世上整六天的父親竟然在張磐呼喚爸爸、爸爸、我來了時恢復了神志,動了動嘴角,說不出話來!但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眶,滴向腮邊!

哥哥給他擦了擦臉,梳了頭髮,又用電動刮鬍刀給他颳了刮鬍子,父親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和滿足。二時正,離張磐進屋不到半個小時,父親驟然而逝!

真是天意嗎!真是神助!上蒼看到人間太不公平了,也要給無助的老百姓一點最後的溫暖!我們多麼感謝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創下的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蹟。感謝那位遠在千里之外不知姓名的譯電員!父親終於在臨終時見到了他最惦記的大兒子!

火化在第二天上午進行。從冷凍箱中抽出的父親遺體眼睛仍然張得大大的,」死不暝目」,怎麼抹都閉不上。我只好將屍布蓋在他的臉上,我不希望父親那怨恨的目光留在親屬子女的回憶中。

火化回去,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再流淚,因為淚早已流干,留了廿多年的眼淚難道流得還不夠嗎?

長歌當哭,是在痛定之後的」。

親戚或余悲,

他人早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尚能如此,也就夠了!

母親與父親的骨灰一直寄放在北京老山骨灰堂,一九八九年七月,才合葬到太子峪公墓,入土為安。願他們的靈魂在天堂安息!

經過家屬不停的申訴,中央的政策也逐步鬆動,又過去了近四年,一九八二年夏,石家莊終於傳來了為張世愛平反的消息。經過十幾年的冷漠與冷戰,石家莊國棉二廠黨委終於不得不放下架子,和趕到那裡去的張世愛的大兒子張磐,二兒子張礎坐在了一個辦公桌邊。

根據河北省委的決定,石家莊國棉二廠黨委宣佈對張世愛平反的決定:

1.恢復中國人民解放軍濟南軍區一九四八年對張世愛所下的結論,仍按起義人員對待,恢復原革命幹部身份,恢復子女仍按幹部子女對待。

2.推翻所有強加在子女頭上的不實之詞。向子女所在地寄出平反通知,銷毀所有檔案中的錯誤材料。

3.補發張世愛從一九六六年八月起直至一九七八年六月逝世止十二年的工資(按百分之八十計算)合計柒仟余元。

4.補發一九六六年抄家變賣張世愛家產的款項共捌佰余元。

上述結論雖然還存在不少問題,如:被補發的工資為什麼不按三百多元計算而按五十元的百分之八十計算,抄家為什麼只補了幾百元而不是十幾萬元;被抄沒的首飾被貪污拿走的為什麼沒追回來?……等等,討論半天,毫無結果。

有了上述結論,也就算了。


張世愛的一生坎坎坷坷,無法用三言二語作出評價,站在不同的立場,對他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畢竟是一個正直的中國人,為生他養他的祖國在不同時期作了他本份應作的工作。他清白磊落,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




00八年五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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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越湖 2016-3-15 20:59
能夠想象到你執筆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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