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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降臨時,我們在前廳沉思幻想。我們等著群燈經過:大人把燈放在有如花架的燈座上,每一盞燈都在牆上搖晃出狀如棕櫚葉一般的美麗影子,我們腦中開始幻想,然後大人把這一束光與影送進客廳。
就這樣,我們的一天到此結束;我們被送上小床,向明天啟程。
我的母親啊,您向著我們俯下身來,我們正要進入夢鄉,您讓我們一路平安,不讓我們的夢受一點驚擾;您撫平床單上的這道皺摺,這片黑影,這股長浪……
您在床前的安撫一如天神的手指平息大海。」
可能作者安東·德·聖埃克蘇佩里本人並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寫給媽媽的信會出版於世人面前,這些書信其實是他和媽媽一生的秘密締約,而不是與出版商簽訂的一紙合同,所以他的語言是非常原生態的,但仍然閃耀著文學的光澤。那是一種細膩、敏感、活潑、有體溫而又滲透著愛意的語言,處處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從10歲到44歲,100封信,順序看來,能看出安東看待世界的眼光、他的思索和心情。
比如,他討厭數學,「討論拋物面,有如在泥沼中前進,在無限大中滑行」;根據他的觀察,「比起外省的窮鄉僻壤,巴黎大抵來說是個生活比較不容易糜爛的地方」;他拉小提琴,但更愛波特萊爾小集,「即使布隆尼森林裡大雨滂沱,只要有它,身子蜷縮著也可以沉思默想」;一個肖邦的音符,一句沙曼的詩,一些自然綠意,都能讓他的憂鬱褪色。「我很想念自然綠意,那是精神的食糧,可以讓人的舉止保持溫和,維繫心神的安寧。……當我遇著一棵矮樹,總會抓下幾片葉子,塞進我的口袋,回到寢室后,我愛憐地注視它們,輕柔地翻轉它們。我能從中得到慰藉。我想再望見故鄉,那裡處處都是綠意。」
這些信,不能說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但至少是誠實的,有趣的,甚至是濕潤的、憂傷的、厭倦的。我更願意用濕潤這個詞來概括這些信的總體氣質,因為濕潤是心靈在呼吸的特徵,如果安東的內心是乾結的、硬化的,也許他會寫出柏油馬路、鋼筋水泥建築、玻璃幕牆那樣的論文,但怎麼可能建構起一個「小王子」的世界,那個像光一樣溫暖我們的世界?
由於只收錄了安東的去信,媽媽的來信是完全缺席的,所以我們只能從他的信中勾勒出那位女性形象:她是個好媽媽,由於丈夫早亡,她獨立撫養子女們;在很大程度上,她能為孩子們提供物質的和情感的依賴;她是一個不錯的畫家;熱心於慈善事業。這樣的媽媽在10歲就離家進了寄宿學校的長子的心中,自然是像聖母一樣的母親,但也正是由於距離的阻隔,媽媽的形象愈完美,也就越造成兒子的精神孤獨,孤獨成就了苦悶的獨白,卻是連媽媽也無法走進的世界。
「教我什麼叫做浩瀚的,不是銀河,不是飛行,也不是海洋,而是在您房裡的另一張床。那時候要是生病了,真是大好的機會。每個人都想生一次病。只有感冒的人才能享有這片無盡的海洋。」
他是如此需要媽媽的、家人的來信,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孤獨而茫然的,需要交流,需要讀懂這世界和自己短暫的一生。他的信其實不具備故事性,他只是信筆寫下自己的事,所以,不是故事,就像人在短暫的世間之旅結束后,最終留給歷史的(如果可以的話),也無非只是一些語焉不詳。但,關於靈魂的敘述,也許信筆正是唯一和可能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