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連喬·
蕭光琰是福建省福州市人,一九二O年生於日本,后移居美國。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院,獲得化學博士學位:一九四六年任芝加哥大學化學系助理研究員。一九四七年任芝加哥大學冶金研究所研究員、一九四七年八月任美國美孚石油公司化學師。
一九四九年秋天,他產生了回到祖國的願望,決心為祖國的石油工業搞到一批技術資料,他購買了翻印器材,搜集、翻印和整理他認為祖國需要的資料。贊同他,協助他,並和他懷有同樣心情的人,還有他新婚的妻子甄素輝。
一九五○年十一月,蕭光琰向他久居的美國告別,轉道香港,投入了祖國的懷抱。按他的意願,安排他在石油部做研究工作。後來,他到了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組織上派專人放大、整理,鑒定了他帶回來的材料,認為這些資料有價值,將會對我國的石油煉製工業起到有益的作用。
他回國不到九個月的時候,「思想改造」運動開始了。他被列為「重點批判對象」。人們追間他「回國的動機是什麼?」他只能獃獃地忍受了「思想反動」、「有賣國思想」、「帶回資料是為了向上爬」、「十足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作風」的評價。他傷心極了,他只能向家屬親人傾訴:「我愛(共產)黨冒險回國,誰知(共產)黨不愛我,把我關在門外……對新中國,我有「失戀」的感覺,感到生活失去了重心和平衡。我感到前途悲觀。」從此,他患了嚴重的失眠症,長期不能工作。
一九五六年,有關部門的領導檢查了過去一段時間裡對知識分子的錯誤做法,親自找蕭光琰談話,向他表示歉意,修改了一份他有很大意見的鑒定材料。他真誠地把前一段不愉快的生活當作「誤會」,怨氣全消了。他甚至責怪自己,不該灰心,誤了工作。他向共產黨表示,要「以實際行動來彌補過去五年無成果的損朱。」要「長期努力,爭取入(共產)黨」。從此,他拚命地工作。在一年半的時間裡,他所領導的專題小組完成了十五篇論文報告,他回國后一直從事的「頁岩油催化裂化及其氮中毒的機理研究」和「電子酸性催化劑研究」,在應用的基礎理論方面,都有了進展和突破。「頁岩油催化裂化」的研究,主要是為了探求以頁岩油為原料,製取優質油(包括機油)的途徑。五十年代的我國,在這方面還處於空白狀態。蕭光琰沉浸在工作成果帶來的欣慰之中,他把這段時間叫做他生命的「黃金時代」。
一九五八年底,他被定為「白旗」,放在被「拔」的位置上了。「老白旗—蕭光琰」的大字報貼滿了走廊:
「你對祖國毫無感情……」
「你帶了點破資料是為了往上爬……」
「你拿了高額工資,幾年來沒有任何成果……你執行的是掛羊頭賣狗肉,唯有理論高的白旗路線……」
「你想入(共產)黨,這是對共產黨的污衊……」
除夕聯歡會上,在人們的歡笑聲中,他聽到報幕員高聲宣布「活報劇《洋博士現形記》開始」。於是,大幕拉開,在小鑼聲中,一個按他的特徵化裝成的小丑出場了。「小丑」自報說:「在下蕭博士,靠父母的造孽錢,在美國混了個洋博士,聽說共產黨在中國掌權,待我偷點資料,混進中國,也好撈個一官半職……」
他懷著一顆願意「改造」的心向領導傾訴:「像我這樣背景的人,這樣改造方法不一定最有效,如人格被傷了,改造就慢了。」他天真地思想,這樣做,工作沒
法進行。沒料到他的專題長被撤掉,改由一位年輕的同志擔任,他被「另行分配」了。
一九六一年,共產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再度糾偏,他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向共產黨、向親人們表示「為了祖國的科學事業,希望再活四十年」。這段時間裡,他游泳、打球,失眠症竟然好了。他領導的專題組完成了十六篇論文報告,專題研究取得了新的成果。他還主動兼任青島海洋研究所研究員,提出了具有方向性的研究課題——生物催化。
文革一開始,他就受到了沖擊和批判。
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晚九時,化學物理所的工宣隊派出專政隊,把正在病中的蕭光琰抓進「牛棚」。同時,抄收蕭家一切值錢的財物。
嚴厲的、無休止的「審訊」開始了。
「蕭光琰,你在美國掙那麼多錢,生活那麼好,為啥回來?」
「你能把美國的資料弄到中國來,一定也能把中國的資料弄到美國去,你老實交待,為美帝國主義搞了多少情報?」
仍然是十八年前的老問題。「專政隊」對他的待遇已不再只是懷疑和控制,而是用「三角帶」特製的刑具猛力抽打,他只能用慘叫來應合人們的嘲罵了。
「專政隊」的一個工人暴徒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屎」。因為旅大人把「白」念成和「博」同音,於是當年的博士終於演化成為「白屎」,任人踐踏。他在斥罵聲中,被迫寫下了二十六份「交待材料」。當然,每交上一份得到的是一陣斥責,以至「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的威嚇。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六日,在他挨過一頓皮鞭抽打之後,精神特別壞。「放風」時,他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自語:「共產黨的政策是會給出路的……」此時,他已
經把平生希望縮到最少的限度只求給出路了。
十二月十日晚,又是一次嚴厲的「審訊」和更凶暴無情的皮鞭抽打。
十二月十一日晨,當「專政隊員」厲聲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時,蕭光琰再也不會爬起來,他死了。驗屍結果:服過量安眠藥—巴比妥自殺。「專政隊」認定:
反革命特務分子蕭光琰畏罪自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偉大勝利,並貼出了「特大喜訊」曉喻全院,決定「乘勝前進,深挖一切階級敵人」。
當天下午就把蕭光琰的妻子,正在營城子農場勞動改造的海運學院英語教師,中國血統美籍華人甄素輝拉到化學物理所,向她嚴肅地宣布:「反革命特務分子蕭光琰畏罪自殺,他的問題是敵我性質的。你要繼續交待。」
甄素輝沒有表示她將怎樣繼續交待,也沒有哭,只是向丈夫的屍體看了一眼,請求准許她請兩天假,回家照料多日不見的孩子,甄素輝的請求被批准。她當天就回家了。
蕭光琰和甄素輝的十五歲的女兒小絡連在父母被揪斗后,在嘲罵、追打中過著痛苦的孤獨生活。人們無從知道甄素輝母女相見的情景。第三天(十二月十三日),一直不見這家人的任何動靜,敲門也不應。把門弄開,看到的是:母女雙雙躺在雙人床上,蓋著被,母親緊緊地摟著女兒,他們早巳停止了呼吸。經檢驗,認定是服過量巴比妥致死,當然又是自殺,他們隨蕭光琰一同而去!
自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蕭光琰一家三口,相繼自殺身亡。當時,對於蕭光琰和甄素輝,人們當然不肯也不敢說一句表示憐憫的話,因為他們是從國外回來的呀,誰知是什麼人呢?
三天之內,死了全家,成為「專政隊」和一些人的「輝煌戰果」,向上級報功,並決定「繼續深挖」,由大連化學物理所,大連海運學院,大連運輸公司、大連
婦產醫院組成了聯合專案組,並命名編號,把以蕭光琰為中心的(三○一)特務集團案列為重點大案,進行緊張的內查外調,株連所及達十一個單位二十六人,其中當然包括照顧過小絡連的老鄰居夫婦,曾和蕭光琰交換過熱帶魚的老理髮員,以至給蕭博士打過針的護士,等等。當然,他們又說這是「清隊的重大收穫」,「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但可惜的是,任你怎樣「政策攻心」棍棒啟口,硬是搞不到一點像樣的證據。所以,「三○一」一案實質上毫無結果,以至不了了之。然而「專政隊」及其指使人支持者的「功勞」卻不減。因為不管是真是假,是有是無,只要「挖出」了特務集團,就是「特大勝利」。大連化學物理所已經得到「上級」的重視,不久,他們就成毛遠新親自抓的「典型」,做為「工人階級佔領科研部門」的活樣板,把他們的「經驗」赫然發表在《人民日報》上。
□ 摘自《共和國檔案記錄》,文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