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經七年了。
印象中的父親是個脾氣很烈的人,母親說我們家的祖墳是葬在火山上的。
父親發起脾氣來最厲害的就是砸碗,因此我們家的碗都是不成套的。其實,家裡沒人真的怕他,再怎麼著他也不會動手。父親只會摔碗砸盤,絕不會打孩子。
我們仨怕的是母親。
大姐小時候特別調皮,母親從不吝惜鞋底動不動就招呼過去。大姐打不怕,怕了的倒是二姐和我。
殺雞儆猴的確有效,大姐正好屬雞的。
父親是個很平常的人。抽煙很兇,但滴酒不沾。
凌叔叔、沈叔叔、施叔叔還有梅叔叔是父親最親近的朋友。年年春節從初一到初五家家輪著吃,飯桌上喝酒的只有我們這些孩子,叔叔們一律不碰酒。大了一點才知道,他們曾經是戰友,剛解放時都在同一個部門做保衛工作,喝酒是犯紀律的。誰知酒竟成了他們一生的禁忌。
對於父親的前半生,姐姐和我都不大了解,父親自己從來不提。父親和叔叔們閑聊他們的過去,我才聽到一些他們的故事。
父親十三歲時就做為新四軍的地下交通員,負責向茅山根據地傳遞地下黨取得的情報,因年紀小不容易引起鬼子的注意,有驚無險一直到日本投降。同一個時期,那幾位叔叔早已在蘇北穿上新四軍的軍裝。直到1952年,蘇南行政公署與與蘇北行政公署合併,父親才和另外四位叔叔在南京相識。
他們以戰友相稱,但父親從未穿過軍裝。
小時候曾因父親不是軍人覺得有些氣短。院兒里的叔叔伯伯不是蘇北新四軍就是蘇南新四軍、不是八路軍山東軍區就是新四軍浙東遊擊縱隊。只有父親什麼都不是。那時候軍屬是很光榮的。其他叔叔都有從軍的經歷,那些老照片就是證明,土布軍裝挎著步槍要多神氣有多神氣。
父親的相片沒有一張穿著軍裝的。
上初中那陣子,跟著院兒里的一個大哥哥學會洗相片。在家裡翻箱倒櫃居然發現幾張玻璃的底片,沖洗出來,一陣驚喜:父親穿著西裝短褲,短袖襯衣敞著,一副國民黨特務架勢——腰間那支手槍,要多顯眼有多顯眼,那叫一個帥!
纏著父親交代那支槍個故事。「哦,那是西班牙快機,49年在無錫。」 父親雲淡風輕。
還是有些遺憾,父親沒有參過軍。
父親去世前一年,在我回美國的前一天父親交給我一個小木盒,讓我替他保管。如今才反應過來,父親自知時日無多,把他的寶貝交給了我。
到了上海賓館便打開盒子一探究竟。除了父親的一些50年代軍人俱樂部的游泳證和各個機關的出入證件,最顯眼的是一本1951年4月3日簽發的「蘇南企業公司」的證件(那是他當時對外的公開身份),還有一本紅色布面的小本本,正面三個宋體黑字——「兵役證」,簽發於1956年7月27日,紅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印章底下是彭德懷元帥的毛筆簽名,第二頁上填寫著軍種「陸軍」和授予的軍銜。
原來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只是他的工作性質不允許他公開,他對家人也保守著這個秘密。「把一切交給黨」對那一代人絕非一句口號!
上小學時曾經糾纏父親講一些當年做地下交通員的英勇事迹,父親倒是講過一個故事,不過那是一個別人的故事。
那時地下交通員的聯絡方式是單線聯絡,上線和下線,一旦有人被捕可以減少損失。父親的上線是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同鄉,當時游擊隊需要了解社頭鎮上的一個鬼子炮樓里的槍支和人數,他借著送雞蛋的機會進入炮樓數人數槍,被鬼子識破抓了起來,在鎮上他被鬼子砍了頭。他的上線在他被捕后很快得到消息,安全撤到茅山根據地,而他的下線我的父親並未得到他被捕的消息。
偏巧行刑那天父親正好在鎮上,親眼看見他被殺害。父親在人群中,他們有過對視。父親說他的頭始終是昂著的。犧牲時,他剛十五歲。
洒家十七歲那年,在一小學同學的生日宴上逞強吞下一杯白酒。回家便爬上床、扒著床沿對準高幫雨鞋一頓好吐,厥過去前還清醒地意識到明天免不了父親的一通呵斥。
第二天晌午恍恍惚惚下床,撞到門前就看見父親坐在葡萄架下抽煙,躡手躡腳想從他身後繞過。
「少喝點,酒傷人!」父親的聲音。
我收住腳朝父親望去,他依舊氣定神閑地噴雲吐霧,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那雙盛滿污穢的雨鞋洗得乾乾淨淨,斜靠在父親身後的牆根兒, 晾著。
今天是父親節。老爸,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