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秋天又愛又恨的,我是秋天生的,祖母是秋天走的,還是月亮最圓的那天,走了十年。
有時候不是用她最疼愛的那個小孫女的眼光去審視她的一生,而是對一位普通也高貴的靈魂的追憶。
生下我不到一個月,早已習慣走南闖北的父母又要堅定不移地跟著偉大領袖永遠向前伸出去的右手方向東奔西波去了。年過花甲的祖母堅決要求留下我這個小毛頭,免受顛簸動蕩的軍旅生活,由她獨自承擔扶養我長大的義務和責任。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也不是一個輕鬆的承諾,對於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對於自己沒有任何收入靠的僅僅是我父母每月固定的貼補而過著每一個平常的日子的普通婦人,更是對於一個沒有文化知識只有勤勞雙手的普通人,這樣一個承諾談何容易。祖母的無畏和堅強一直令人震撼,那時候的勇氣和愛並不需要什麼充分必要條件的支撐,但換作今天習慣分析和取捨的一個現代人,我有那樣的無私奉獻嗎?
沒爹沒媽的孩子多的往往是小病小災,老祖母常常背著我在各大醫院中穿梭,雙肩包袱的形象被鄰里也是誇獎也是標誌性地稱她為廣東婆,可她原本是江南水鄉溫文爾雅之地的蘇州好婆,每日付出的艱辛早讓她老人家的嗓門變得大大地高高地,許是在和命運抗爭,許是在一個人勞作之餘吶喊中求得一些些勞累的釋放。老天也有幫祖母的時候,有一次因為外出看病,沒有帶足糧票的祖母在困境中得到了一個路人的幫助,那時候的糧票可比鈔票還精貴啊,基本每家每戶都不太夠用,別說接濟它人,甚至是個不認識的人。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祖母回憶那件事情時候的眼神,誠摯感激的眼神,彷彿是看到了神。祖母真的相信神,雖然那個年代除了信仰紅色政權,其他任何信仰都被壓制了更是毫不留情地被打倒了。直到今天,我一直沒有明白祖母為什麼不信人信耶和華,和兒子的政治立場不同尚可想象,但和時局背道而馳的確讓人難以琢磨。在父母最終收回對我的監管權之前,祖母帶著我每天臨睡前小聲地唱歌,小聲地禱告,不定時地參加一些小型的家庭聚會;我印象里那些集會中不少人穿得很隆重很講究,慈眉善目的,都是年齡很大的老人,這些人一直是祖母的朋友,祖母和這些精神上在一起的人圍繞著她們崇拜的耶和華在那個非人的年代一口氣一口氣這麼活下來,還拖著一個我,留給我一份永不磨滅的記憶,那份對祖母的懷念也連同對主的尊敬一起留到了今天。當我真的很想念祖母的時候,教堂是我常去的地方。
撫養我成人的大業並不是祖母一生中唯一出彩的部分,受她庇護,崇拜她比她崇拜她的神更刻骨銘心的人很多很多。她收養過親妹妹的孩子,十個姐妹中最不招人疼的那個我喊小黑叔叔的那個人,還把父親關係分配給她的一份國營工作無私地讓給了她妹妹那群孩子中的最長者。輪到我自己的姐姐哥哥們一起擁擠著出現后,她又放棄自己的小營業主的工作,從江南來到北京,克服地域差異的困惑,主動幫著母親帶大三個孫兒孫女。忙完了一個十年,她的生命里多了一個我,我的生命中有了永遠的幸運和恩愛。母親已經不再想留我這個來得太晚的老幺,是祖母在我還沒出生之前已經承諾母親她樂意她這個小孫女。當我第一此來月事的時候,我沒有告訴母親沒有告訴姐姐們,而是哭泣地告訴祖母我快要死了,看不到她了怎麼辦,她是笑呵呵地說我的孫女長大了,轉頭就踩上了縫紉機忙著我成人禮需要的東西。祖母,做為一個平凡的女人,受您恩惠的人是那麼多那麼不平凡,親情的,隔代的,還有並非己出的,更有小您八十的重孫。我不記得我喝您熬的奶糕的味道,但我永遠記得寒假回來睡在同一間屋裡(屋裡實在太多的人,我睡的是縫軔機和八仙桌拼湊的床),您那樣的高齡還在為我還未滿月的小外甥親自熬奶糕;寒冷的夜裡,是您在聽到孩子哭的時候,獨自一人披著棉襖顫顫巍巍地在那北屋的廚房裡忙碌。祖母啊,祖母,我真後悔為什麼那時候我不能幫您一下,只是猩松地在睡夢中望見了您的背影自己卻又胡裡胡塗地睡了過去,但那背影永遠地留在了失去您之後的日子裡,留在了我的淚眼裡,讓我永遠緬懷一位老人,從來都是那麼無私地愛著她周圍人我的老祖宗。
祖母的任何付出並沒有奢望回贈,當她最心疼的小孫女,我這個雖然人長大了心還沒熟的人迫不及待在大學畢業書還沒拿到的時候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去追尋自己的夢毫無顧及年事已高的祖母需要人陪需要人幫更需要人為她熬個粥,我沒有留在她身邊。她知道長大的孩子有自己的一片天,她沒有要求我留下,更沒有表露傷心和無奈。同樣的秋天,一樣月圓的日子,月餅盒裝滿了我最愛吃的糯米糖藕陪伴我兩天一夜的硬座。第一次出遠門的我,在遠征的路上,一片片品嘗著那些藕,那些只有祖母才做得來的藕,那些藕斷絲也連的江南什物的時候,我的心又一次緊緊地貼在了祖母的心上,那個月餅盒這輩子都離不開我的心。終於在若干年後,那盒藕拉回了我,在您謝世前三年,您的小孫女終於能天天見上您,也記得陪你上教堂,更記得把您愛吃綠豆糕端在您手裡。您在最後一年不記很多人的臉,但您一直記得您的小孫女,謝謝您!
祖母的堅強在她留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天的早晨更讓我銘刻久遠。又是中秋,您在品嘗了一口月餅之後需要急救送院。守了您一整晚,我用眼神寬慰您,用熱毛巾舒緩您,您掙扎乾枯的雙目讓我心揪,終於熬到了天亮。疲憊的我在最近的便利店裡想找些什麼,找些什麼。我看見了袋裝牛奶,唯一熱騰騰的東西,這東西不再是您熬的奶糕那麼稠,不再是您做的糖藕那樣甜,可它是唯一熱著的,比我滾下來的淚還熱的東西。我奔到您的床前,忍住淚,哄著您說, 奶奶我知道您好難過,咱們就喝口奶,喝完這奶,你就不難過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好么,奶奶。奶奶真的喝了,好無助好想喝完了就回家的奶奶在和死神做最後的抗爭。
祖母,十年了,您在神那裡一定還好吧;您可知道您是我的神,永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