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艾青及艾未未
近日從網上得知：藝術家艾未未的中國護照被中國政府扣留已達1000天，他在一輛自行車車籃裏每日放進一束鮮花，以示抗議。我不由想起他的畫家出身的父親----詩人艾青。
要是活到2014年3月27日，艾青应是104岁寿星了。但这位1910年3月27日生於浙江金华畈田蒋村的诗人，一生多灾多难，曾在“舊中國“坐過牢，又在“新中国“被流放20年，已于1996年5月5日北京去世。
艾青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诗人。他原名蒋正涵，学名蒋海澄。1934年5月1日在上海《春光》月刊一卷三期发表新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始署笔名“艾青”。从此以此名行世。
关于此笔名之来历，众所纷纭，我的查证是: 1929年春，蒋海澄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即今浙江美术学院）绘画系学生身份，自费乘一法国邮轮赴巴黎留学。在旅馆登记住宿时，一法国服务员查看蒋海澄的护照时，惊讶问道：“怎么蒋介石来了？”原来, 不知是故意打趣或是无意混淆，此人竟将蒋海澄的法文名字“Tsiang Haicheng “誤作”蒋介石“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对自己的“本家”----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所作所为，蒋海澄一向不满；且説1933年他回国后，在上海”春地美术研究所“从事左翼美术活动时，与江丰等13人被巡捕房密探逮捕入狱，后判刑六年。在狱中，蒋海澄写成《大堰河》一诗，署名时，他突然想起法國旅館服務員的玩笑話，便决定将”蒋“字下半部叉掉，便成了”艾“字。《百家姓》裏正好也有姓艾的；又因为家乡金华人读”澄“字时发音如”青“，此字本含”青年“”青春“等好意，便以“青”為名。”艾青“的讀音，正好与原名”海澄“的金華发音也很相近，于是筆名“艾青”便沿用終生。
再説艾青在西湖艺术院学画时，被校长林风眠发现其突出才华，认为应去法国深造，于是他才远赴巴黎。但在那裏也沒有進正規美術學院深造，而是流轉于各畫室打工，或在街上為路人畫畫換錢。归国后因从事左翼美术活动，为当局所不容而身陷囹圄，狱中物质条件使其无法作画，于是借诗对现实思考回忆并控诉抗议，最终以写诗为职业。
艾青成为诗人是偶然的，如他自己所说，是”母鸡下鸭蛋”。他的新诗清新自然，流畅自如，呈現散文化，甚至如大白话，但内容里充满革命.爱国. 爱人民等思想感情；美术才华使艾青的诗在状物记事时，光色线条特别鲜明，充满鲜活的意象和灵动的形体感；而深受法国象征派尤其是比利时大诗人凡尔哈伦的影响，又使他的早期诗作在把握时代精神，反映人民苦难时，显得意象奇异，情緒忧郁。
艾青是携带着诗集《大堰河》（自费出版，1936年由上海群众杂志公司发行）登上現代诗坛的，但他真正被诗界瞩目并承认，是文學家胡风（1902-1985）在茅盾主编的《文学》发表著名评论《吹芦笛的诗人》之后。胡风写道：“艾青的诗使我们觉得亲切，当是因为他纵情地而且是至情地歌颂了对于人的爱以及对于这种爱的确信。”
所以說，比艾青大8岁的胡风應是首先发现艾青诗才的“伯乐”。1988年1月28日，冰心.冯至等中外54位作家联名写信给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吁请将当年此奖授予艾青。可惜人家自有其評判標準，和巴金.沈從文等一樣，艾青也是被提名，未得獎。
我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读大学中文系时迷上艾青诗作的，除了因为当时自己是新诗初学者，对刚刚复出诗坛的传奇老将艾青自然崇拜，最主要是对他早期诗作的沉郁健朗风格欣赏有加；后来我除了研讀艾青詩作，也收集有關他的文学史料，并不断撰写文章發表。其间，为求教释疑，曾与艾青夫人高瑛以及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任教的周宏兴先生多有书信来往。
1991年应邀赴京出席“艾青诗歌国际研讨会”期间，我首次在丰收胡同寓所与艾青夫妇及周宏兴先生晤面长谈。记得艾青当时身體欠佳，已坐轮椅。次年在浙江金华出席艾青作品研讨会时，又与艾青夫妇重逢叙谈。我的印象是：艾青沉默寡言，小他十多嵗的東北人高瑛则爽朗健谈；三十年代就留学法国的艾青，日常生活並不洋派，爱穿布鞋和中山装，据说刷牙从不用牙膏，而以食盐代替。
周宏兴先生质朴儒雅，他对艾青诗作尤其是生平研究很深，已发表大量著述，是学界公认的艾青研究专家。1991年7月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艾青全集》（共五卷），第五卷附录即周宏兴所著《艾青年表》和我写的《艾青美术年表》。1994年6月，就在我赴美探親之前，意外得赠周先生新著《艾青研究与访问记》（文化艺术出版社），那本厚厚的绿绒封皮精装书，仿佛是在含蓄地提醒我继续采摘艾青这棵文学巨树上的青枝绿叶。可惜我来美后，只顧忙于生计，很难重操旧业，但我对艾青老人的动态一直殷殷关注，直到有一天在北美中文报纸上突然看见艾青去世的消息，闭目遐思，不胜惆怅……
艾青已走了18年，这位当年因为替“右派”丁玲辩护了几句便也被打成“右派”的诗人，一生耿直仗义，他青年时代就反叛舊社會，对各類弱者深怀同情。這種性格一直延續到1989年5月，當時八旬高龄的艾青還坐着轮椅，叫人推去天安门广场，声援学生们的爱国民主运动。
不知怎的，我近年忽然看到艾青复活了，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血脉精神在另一个人身上奔流激荡：此人就是艾青和高瑛的大儿子——艾未未。（高瑛是艾青的第二任妻子）
记得1991年在艾青家里，我见过他和高瑛生的小儿子艾丹，但我与艾未未未谋一面。只是从一张艾青全家1962年在新疆石河子拍摄的黑白照片上看到过男孩艾未未，他穿着背带裤和毛衣，正眯眼微笑，模样很天真。
到我在美國网上看见艾未未一脸络腮胡的照片時，發現他的五官和眼神都酷肖其父，而他的藝術家才華，想必也承繼著最早是畫家的父親的基因。资料上说他生于1957年夏，跟随被發配的父母先去北大荒，后又舉家迁移新疆；艾青平反后，艾未未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曾任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副导演。后曾赴美留学，回国后续攻艺术，成为中国实验艺术的领军人物，又是北京奥运会主会场”鸟巢“的设计者赫尔佐格和德梅龙所聘请的唯一的中国顾问。艾未未的藝術作品近年在國際市場也很熱銷，賣價極高。
按理，这位艾青的大公子，凭天赋本已名利双收，借父名更可锦衣玉食，稳做京城象牙塔里的贵族了。但他却不畏得罪官方，管起藝術之外的“閑事”來了。据報道說：艾未未为汶川地震的灾民仗义执言，勇敢揭露地方官员腐败真相（破敗的學校建築在地震中最先倒塌，因是貪官斂財的豆腐渣工程）；又帶領助手們在廢墟滿地的汶川，一個一個地查清所有死去學生的姓名，爲此遭到當地官員忌恨，甚至派警察到艾未未所住旅館毆打他，以致腦部出血，後來遠赴德國治療，總算無大礙。
一個人因爲關懷社會弱者而被社會強者（統治者）所迫害，應該視爲這個社會的恥辱。不管艾未未作品的藝術價值乃至他本人的生活作風是否頗有爭議（衆口難調。說實話，我也不懂如何欣賞他的“行爲藝術”等等），但他敢于犧牲名利，向隱瞞真相的當局勇敢挑戰，這就突現出不同于世俗藝術家的社會良心。
據説艾未未曾被评为中國“百名公共知识分子“之一，想來是民众对他的高度赞赏。艾青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感欣慰，因为他当年的许多隽言警句，好像正是他大儿子在反抗不公社會的鬥爭中高高擧擎的精神“火把”：
“在我们生活着的岁月，应该勇猛地向暴君.寄生者.伪君子们射击。-------因为这些东西存在一天，人类就受难着一天。”（《诗论》）
“因为诗人最勇于发言，他们常常成了自己所亲近的人群的代言人。”（《诗人论》）
“不求为自己所蔑视的人们的谅解；愿在這犯罪的旧世界，做一个诋毁这世界的罪犯。”（《诗人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