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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謨:父親李濟的寂寞與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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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3-21 00:5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李光謨 考古匯

  

  外研社於2011年4月出版了李濟的一本英漢雙語著作:《中國文明的開始》,這本書的英文原本於1957年在華盛頓大學出版,十餘年共印了五版,開篇收錄李濟的三篇演講手稿,介紹了震驚世界的河南安陽殷墟發掘。1929至1937年,李濟主持了十餘次殷墟發掘,使殷商文化由傳說變為信史,並由此將中國的歷史向前推移了數百年。

  李濟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現代考古學之父。殷墟發掘塑造了中國考古學學術體系的雛形,參與發掘工作的石璋如、夏鼐、尹達、高去尋等,都曾接受李濟、梁思永、董作賓的指導與訓練,成為20世紀50-80年代大陸與台灣考古學的領軍人物。

  李光謨是李濟的獨子,1948年底隨父母赴台,不久返回上海繼續學業,不料暫別成永別。1995年,李光謨終於來到台灣,參加李濟百年誕辰紀念會,此時父母早已故去。他走進父親曾經生活的庭院,將父親的遺稿、信件等運回北京,編纂整理這些資料成了他離休后的最主要工作。李濟生前沉默寡言,當年父子之間很少長談,而在這些年中,李光謨開始了與父親的心靈對話,在精神世界中與父親重逢。

  1948年底我隨父母赴台,不久返回上海繼續學業,不料暫別成永別。近年來,整理父親遺著過程中,我感覺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我和他的心更貼近了。

  比學生還年輕的國學院導師

  1918年8月,22歲的父親在清華學堂畢業,自上海乘「南京號」赴美留學,先在克拉克大學,1920年,到哈佛攻讀博士,他是哈佛大學人類學研究院第一位外國留學生,1923年回國,成為中國第一個人類學博士。

  1923年8月,河南新鄭縣老百姓掘井時挖出古物,一座未經盜擾的雙墓道大墓被發現了。這時父親剛剛回國不久,地質學家丁文江鼓勵他前往新鄭,並為他湊了200元經費。這是父親第一次參與田野考古,他發表的英文論文《新鄭的骨》引起了美國弗利爾藝術館中國考古發掘隊的注意,他們向父親發出邀請。父親提了兩個條件:一是在中國做田野考古工作,必須與中國的學術團體合作;二是在中國掘出的古物,必須留在中國。對方回信說:「我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絕不會讓一個愛國的人,做他所不願做的事。」

  1925年,清華學校籌備成立國學研究院,父親被聘為特別講師,講授普通人類學、人體測量學、古器物學和考古學。研究院設五個研究室,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和李濟等五位導師,各據一室。父親當時只有29歲,比好些研究生還年輕。我後來看到有學生這樣寫過:「首屆研究班即招收到三十八名新生。剛報到時,看到幾位導師很莊重地坐在前排,學生們也分不清誰是誰。後來我看到一位頭戴瓜皮帽、留著辮子、身穿長袍、神情有些委頓的老人,就悄悄向旁邊人打聽:『這大概就是李濟先生了吧?』其實那位老先生應該是王國維,不過在青年學生心目中,考古的就必定是位老先生。」

  清華本意聘請父親為教授,但父親難以放棄考古隊的工作,按當時規定,兼職教學則不能聘為教授,所以聘為特別講師。但他的待遇與其他四位導師完全相同,都是每月400塊大洋,其中美國弗利爾藝術館發300塊,清華髮100塊。近來一張1926年的清華國學院畢業證書被人翻拍,在網上頗為流行,證書落款寫著校長曹雲祥,教務長梅貽琦,導師王、梁、陳、趙、李等五人。現在人們常說清華國學院有「四大導師」,不提李濟,父親的一些學生為此不平,但我想,父親一生淡泊名利,他若在世,一定不會在意這些說法。

  1926年初春,父親與地質學家袁復禮共同發掘山西夏縣的一個仰韶文化遺址,這是中國境內第一次由中國人自己主持、用近代考古學方法所做的遺址發掘。最有趣的發現是半枚蠶繭,有平整的人工切割的痕迹,後來經專家鑒定,這確實是一種家蠶的繭,證明了中國人在新石器時代已懂得養蠶。我小時候父親很少帶我去他的辦公地點,也很少和我講他的工作,但有一次,我在他的辦公室發現這枚蠶繭,它被父親存放在試管里,上面先用棉花堵上,又用軟木塞塞住管口,就插在書桌上的筆筒里,父親拿起試管告訴我這枚蠶繭的來歷,因此我對它印象很深。看得出來父親非常愛護它,但當時中國現代考古學剛起步,父親保存標本的方法如今看來並不科學。1995年,台灣紀念父親誕辰百年,邀請我去參加,我看見父親發現的那枚蠶繭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展出,這是這枚蠶繭惟一一次公開展出,以前展覽過的都是替代品。它被放在恆溫、恆濕、恆光的環境里,白天展出,晚上收起來,只展了8天,共64小時,可見有多麼珍貴。

  1929年初,父親在32歲時加入由傅斯年領導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被聘為考古組主任。同年10月,父親從董作賓先生手中接管河南安陽殷墟發掘工作,父親先後主持了十餘次殷墟發掘,直到抗戰爆發。這是父親一生科研事業的黃金年代。

  抗戰流亡中父親接連失去兩個女兒

  1937年,在殷墟第15次發掘收工后僅18天,「盧溝橋事變」爆發。從1934年起父親承擔「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主任工作,戰事一起,父親臨危受命,緊急安排考古組的重要物資裝箱轉運。

  搬遷的第一站是經武漢到長沙,在那裡只停留了3個月,因為日機不斷轟炸,繼續西遷至昆明。那時去昆明要先從桂林到越南,再輾轉入境到昆明,在中越邊境進出時每個人都要拍攝一張照片貼在護照上,戰爭期間膠片和經費都很有限,於是我們一家七口人——祖父、父親、母親、兩個姐姐、我,以及跟隨我家多年的保姆,拍了一張合影,再把每個人的頭像單獨剪下來作為證件照。

  這張為證件而拍的合影成為一張珍貴的全家福,不久之後,我的兩個姐姐都生病去世了,去世時只有十幾歲。現在看來生的不是特別嚴重的病,但當時缺醫少葯,交通不便,耽誤了治療。1940年夏天,二姐死在昆明,父親一言不發坐在那裡流淚,他平時就是個話非常少的人,遇到難過的事就更不說話了,那天是6月2日,正是父親的44歲陽曆生日,從此以後,他便不再過陽曆生日。不久我們全家隨史語所遷往四川李庄,大姐患傷寒,父親在床前日夜照料,但終究也沒有能留住女兒的性命,他悲痛不已,自責「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兒」。

  1946年我從李庄到重慶考大學,本來我喜歡文科,想學人文地理,但準備不足沒有考上。回到李庄后,父親建議我學醫,因為我在同濟附中讀書,如果考同濟醫學部也許會有些分數上的優待。我覺得,兩個姐姐的死對父母是很沉重的打擊,我祖父也特別傷心,父親讓我學醫,對老人也是個心理安慰。我在同濟醫學院的學業沒有完成,1949年後,我留在大陸,到革命隊伍中去了,進入中國人民大學俄語專業。父親是很多年之後才知道我早就不學醫了,他一定是不以為然的,但這對他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李庄6年,父親的工作和生活環境相對安定,他的待遇比較高,雖然遠不如戰前,但供給一家吃穿基本不成問題。我們家住在李庄鎮,在山腳下,「中博」就在家附近,而史語所在山上,父親在兩個單位都有辦公室,一周三天在山上史語所工作,三天在山下「中博」工作,還有一天休息在家。

  父親對祖父很孝順,每天早上出門前一定會到祖父房間里看一下,問問祖父有什麼事沒有,晚上回來第一件事也是去看祖父,我覺得父親是真的關心祖父,而不是封建的、形式化的「請安」。他這樣按照老規矩對待祖父,但並不要求我們晚輩必得這樣做。祖父1947年病故,當時我們剛回到南京不久。

  記憶中,父親的話不多,但他與母親的感情很不錯。他們是從小訂的娃娃親,父親在清華讀書快畢業時,祖父派人回老家,把我母親接到北京與父親完婚。母親在湖北老家上過學,也算知書達理,我看過她給我父親寫的信,寫得挺好的,文理通順,字跡雋秀。她當時希望婚後能繼續念書,祖父答應女方家,到北京後會讓她再念書。可是我母親剛到北京,祖母就病了,母親在病榻前侍奉,直到給祖母送終,又忙於養兒育女,讀書的事也就擱淺了。後來我母親家人說,我們陳小姐是被你們李家「騙」到北京當媳婦的。

  我母親是小腳,說來有趣,當時考古界的幾位大腕兒娶的都是小腳太太,像蘇秉琦,夏鼐等。我父親並不在乎母親是小腳,直到晚年,國外邀請他去講學,讓帶上夫人,父親都欣然攜妻前往,絲毫沒有顧慮。

  到台灣去,是不得已的選擇

  1947年,我們全家搬回南京,剛落腳不久,又面臨一次重大抉擇——留大陸還是去台灣,這對父親那一輩知識分子是很難過的一關。1948年12月,「中研院」史語所奉命由南京遷至台灣,所里全部圖書、儀器、標本共裝了上千箱,連同故宮、「中博」的重要文物一併船運,指派李濟協助徐森玉老先生押運。抗戰流亡近十年,父親隨著大批珍貴文物四處遷徙,當時許多文物剛從大後方運回南京,還來不及開箱,又要搬到台灣。看得出他確實想過安定的日子,安靜地做一些研究工作,到台灣去,對於他來說是個不得已的選擇。那段時期,我曾聽見父親和朋友在聊天時說,「只要文物是安全的,無所謂去哪個地方。」「我這一輩子搬家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但是我們搞這一行,不搬也不行,否則這些東西在戰火中損失了算誰的?」

  有一件事,大概對父親也是一個觸動。我們家跟傅斯年家住對門,傅斯年常來與我父親聊天,那是1948年9月之後,濟南剛解放,傅斯年是山東人,他當時聽到一個傳聞,不知是山東來的人說的還是報紙上登載的,說看到一批讀書人在掃大街,其中有王獻唐,王先生當時是山東圖書館館長,是父親和傅斯年先生共同的老朋友。他去掃大街,大概是共產党進城后組織的義務勞動,也可能是知識分子自發的一種行動,表示自己脫去長衫向勞動人民靠攏。我在隔壁屋隱約聽見他們這段談話,沒有聽完全,記得傅先生長嘆一聲:「真是斯文掃地啊!」王獻唐先生我也見過,確實是個很斯文的人。傅先生和我父親談起這件事,憂心忡忡,感覺如果不去台灣,將來恐怕也是同樣的命運。

  1949年,暫別成永別

  1948年底,全家遷至台灣,那一年我22歲,我很不情願走,但父母已經失去兩個女兒,作為獨子,我只得跟隨著他們。1949年2月,我提出回上海繼續學業,因為台灣大學不肯接收我轉學,要入台大就得連降兩個年級。我在基隆港上了船,父親並沒有到碼頭,媽媽和後來過繼給我家的弟弟來碼頭送我。我當時心想就是離開一下,等到暑假就會回來,父親也許也抱著同樣的想法。1949年4月,解放軍渡過長江,「划江而治」已絕無可能,父母都急了,父親多次給我來信勸我回台灣,甚至通過傅斯年的關係寄來一張機票,當時一張去台灣的機票得用黃金才能買來,父親也許是靠傅斯年的面子才搞到機票。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決定留下來,說我「想看到一個新社會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我們還有相見的一天」。後來聽說母親接到信后大哭了一場。

  上海解放之後,台灣和上海就無法直接通信了,我後來定居北京娶妻生子,父母都不知道。過了幾年通上消息后,父親通過香港的朋友給我輾轉寄來了信,還托香港的朋友給我的孩子寄油、糖等日常物品。「文革」開始后,我們父子間的通信日趨困難,即使偶爾收到家書,也必須馬上忍痛燒掉。1973年前後,趙元任先生從美國回來,他見到我的頭一件事情,就是幫我照相,他說,要馬上寄到日本去給他女兒,然後讓女兒寄給我父親。隔了一周見到他,他說,真糟糕,膠捲壞了,但是信息已經通過他女兒帶到我父母那裡了,他們高興壞了,因為之前都以為我在「文革」當中死去了。

  「認死理兒」,不怕得罪人

  年少時我與父親之間交流並不多,這些年我整理有關父親的資料,對他加深了了解。父親的性格有固執的一面,有時候認「死理兒」。例如錢穆和程天放要評教授時,父親反對,他的理由是錢穆先生學問很好,但在台灣期間一直沒有在大學教書;程天放先生一直在外交界工作,做出很多成就,但也是多年未在大學教書。既然不教書,按條例規定不能評為正教授。錢穆和程天放的學生和追隨者非常多,父親寧肯得罪人也絕不破例。但兩位先生評選台灣「中研院」院士,父親則絲毫沒有反對。

  

  後來我去台灣,見到曾在我們家服務多年的一位老男工,聽他說,蔣介石曾經讓父親在胡適出國時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長職務,父親拒絕了。蔣介石約我父親面談,談過之後,父親就答應了代理院長一事。談話回來那天,男工問他:「『總統』跟你談什麼了?」父親只簡單說了一句:「沒說什麼,訓了我一通。」原來,「中研院」搬到台灣后,歸朱家驊主管,朱家驊當了多年的教育部長,搞得「中研院」官場氣息愈發濃重,我父親不習慣,因此不願去那裡做院長。聽說他代理院長期間,又得罪了不少人,我想依他的性格,這是必然的。

  從專業講,去到台灣的父親應該有些落寞,因為台灣也無多少古可考。他後來通過從日本買來的新近出版的殷墟圖片繼續作研究,最後出的幾本書也都是關於殷墟的。1977年,81歲的父親完成了畢生最後一本學術專著《Anyang》(安陽),由華盛頓大學出版。

  1979年8月1日,父親心臟病猝發,在台北逝世。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沒有發現一件古董,所藏的22000餘冊書也沒有一本是珍本、善本。父親立下的規矩是:做考古的人自己不得收藏古董。

  2006年,在學者王元化推動下,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五卷本《李濟文集》,收集了李濟學術論著近400萬字。我擔任了文集的副主編,幾年來受益匪淺,我感覺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我和他的心更貼近了。

  

  李濟

  李濟(1896.7.12-1979.8.1)人類學家、中國現代考古學家、中國考古學之父。字受之,后改濟之。湖北鍾祥郢中人。1911年考入留美預科學校清華學堂,1918年官費留美,入麻省克拉克大學攻讀心理學和社會學,並於改讀人口學,1920年獲得社會學碩士學位后,轉入美國哈佛大學,讀人類學專業,獲哲學博士學位。1922年,李濟哈佛大學畢業,返回祖國,受聘於清華大學,任國學研究院講師,后長期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職,1949年後赴台灣大學及史語所。

  

  李光謨

  李光謨,(1926~2013),湖北鍾祥郢中人,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列寧主義發展史研究所資深翻譯家,著名考古學家李濟之子。他是新中國第一批成果豐碩的高水平資深專業外文工作者,主要從事俄文、德文翻譯工作。2013年12月7日凌晨,李光謨同志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6歲。2013年12月13日上午九點在八寶山殯儀館「蘭廳」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 文章來源: 《文史參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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