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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身體與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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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4-20 21:34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高陽先生以資質、本性、體格、教育、責任感、統馭、應變、私生活、機遇等為標尺,為清朝皇帝打分。光緒排名第六,位列中等。其失分項,主要是體格、應變與機遇。應變一節,我覺得光緒不算差,該評為「中」而非「下」。譬如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慈禧太后準備逃亡,光緒則道:「無須出走,外人皆友邦,其兵來討拳匪,對我國家非有惡意。臣請自往東交民巷,向各國使臣面談,必無事也。」(王照《方家園雜詠紀事》)隨後換上朝服,準備自赴使館,慈禧不允,強令同行。結合此前光緒對義和團及民氣的判斷,可知在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這兩大政治事故之後,他從躁進轉向沉穩,已經政治成熟,不僅能明辨時勢,還能開出藥方,並不缺乏應變之才。

  再說機遇,按高陽定義,指「國運及個人得位之機會」。這兩點,於光緒而言,都有些不由自主。他被立為皇帝,年僅四歲,不但自己不能作主,就連其父醇親王奕譞,聽說兒子將入承大統,震驚之下,痛哭失聲,以至昏厥。至於國運,雖說與當國者相關,不過光緒執政,備受掣肘,大清王朝步入末世,他需承擔的責任不該超過三成;況且他處身的時代,正值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大勢所趨,無人可逆,縱使借他康熙之才、雍正之術,怕也難挽狂瀾於既倒。

  有待論析的是體格。在清朝,做皇帝是苦差事,強勢如雍正,都會感慨「為君難」。康熙晚年曾公開訴苦,他自八歲繼位,現在年近七旬,數十年來「殫竭思慮,耗敝精力,殆非勞苦二字所能盡也」,「古帝王享年不永,書生每致譏評。不知天下事煩,不勝其勞慮也。」故而對皇帝而言,首要具備一副好身體,其體格往往關乎國運。倘若身虛體弱,五勞七傷,哪有足夠的精力和心血料理國事呢,還談什麼勵精圖治、日理萬機?更麻煩的是,身體虧空到一定地步,則將殃及生育能力。清朝的皇帝,從咸豐開始,子嗣銳減,至同治、光緒,連一兒半女都沒有留下,誰來繼承皇位,遂成難題與禍端。要言之,清朝國運之衰微,與皇帝身體之衰微,幾乎同時發生,兩者之間不能說毫無關係。

  話說清朝皇帝之選拔,一向兼顧身體因素。其主旨是立賢,從未奉行傳統的嫡長子繼承製,所以從順治到宣統,金鑾殿上,並無幾人是長子;恰因貫徹了立賢的準則,清朝皇帝的能力與政績,堪稱兩千年皇權社會之最。說起立賢,賢的標準到底是什麼呢?其中一條,便是體格。當年順治病危,考慮接班人,他本屬意皇二子福全,其母孝庄皇太後偏愛皇三子玄燁,雙方相持不下,諮詢經常出入宮廷的傳教士湯若望,湯若望建議立玄燁,理由是此子體格好,而且已經出痘(天花),今生便可豁免於這一在當時幾乎無葯可治的恐怖疾病。於是玄燁繼位,年號康熙。

  同治十九歲而崩,膝下尚無兒女。去世當天,朝廷議立嗣君,按規矩,同治是載字輩,他的繼承人該是溥字輩,有人提議道光皇帝的曾孫,有人提議恭親王奕訢的兒子,可惜這些人選,都不中慈禧心意。因為倘由溥字輩繼位,慈禧便成了太皇太后,與皇帝相隔兩代,再無垂簾聽政之可能,必須退隱寂寞的深宮,以其年富力強,權力欲之盛,如何能夠甘心呢?是以她拋開祖制,力排眾議:「文宗(咸豐皇帝)無次子,今遭此變,若承嗣年長者,實不願,須幼者乃可教育。現在一語即定,永無更移。」(《翁同龢日記》)進而宣布奕譞長子載湉繼統,是為光緒。由這一節故事可知,光緒被立為皇帝,並未考慮身體因素,然而,沉重的帝位之於其孱弱的肉身,實屬不可承受之重,最終不僅壓垮了這個人,還摧毀了這個王朝。

  

  愛新覺羅·載湉(1871年8月14日—1908年11月14日)

  後來慈禧向大臣回憶光緒入宮之時的情形:「皇帝抱入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幹。我每日親與滌拭,晝間常卧我寢榻上。時其寒暖,加減衣衿,節其飲食。」(瞿鴻禨《聖德紀略》)這番記載,不無為慈禧辯白、宣揚其慈愛之嫌,不過光緒幼年體弱,氣血不足,則是不爭的事實。

  光緒自小便怕打雷,一遇雷鳴,往往要鑽入他人懷中,以求保護。這固然不能直接推論其膽小如豆,卻不妨視之為一個意味深長的政治隱喻。光緒的保護人,一是他的伯母兼姨媽慈禧,二是他的老師翁同龢,慈禧雖是女性,於他卻如嚴父,翁同龢雖是男性,於他卻如慈母,甚至一度是他最親近的人,超過其親生父母(光緒五歲,翁同龢便開始教他讀書,師生之情長達二十載)。然而這二人,一個壓抑了他的性格,一個限制了他的格局,一個養他而廢他,一個教他而誤他,最終都成為了他的敵人。

  慈禧對光緒的撫養,有其兩面性。一方面,如慈禧所云:「皇帝入承大統,本我親侄。以外家言,又我親妹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者?……皇帝自在邸時,即膽怯畏聞聲震,我皆親護持之。我日書方紙課皇帝識字,口授讀四書詩經。我愛憐惟恐不至,尚安有他?」另一方面,鑒於對同治的教育失之於寬,對光緒的教育遂趨向於嚴,慈禧曾下旨,要求服飾光緒的太監必須是老成質樸之人,「凡年少輕佻者,概不準其服役」;加之慈禧的性情,強梁而嚴酷,在其威勢之下,光緒的成長,鮮有自由與快樂可言,如慈禧喜歡聽戲,光緒怕吵,卻不得不常常陪侍在側,鑼鼓喧天,於他則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摺磨。不妨斷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宮廷生活,養成了光緒虛弱的身體與更加虛弱的性情。

  翁同龢對光緒的耽誤則更深。作為講究「聖賢義理之學」的士大夫,一來隔膜於實務,二來隔膜於時勢,他所教出的學生,大抵是他的克隆品:光緒的空疏與偏執,正與其師一脈相承。以他的才具,置於政壇,只適合擔任翰苑之臣,然而憑藉光緒的信任,先後掌戶部,入軍機,「隱持政權」,儼然一國宰相,這不僅使他左支右絀,疲於奔命,於朝政更是得不償失。甲午戰爭,他一味主戰,誤導光緒——光緒也是激烈的主戰派,這正基於翁同龢的教育——終使國家跌入萬劫不復之深淵。更要命的是,以他為首領,集結了一幫激進派文士,後世稱之為帝黨,即光緒一黨,其動機無可非議,卻滋生一大惡果:有帝黨,則有后黨,針鋒相對,暗鬥明爭,導致光緒與慈禧之間的裂痕日漸深化,不可彌補,等到戊戌變法,刀兵相向,兩敗俱傷。

  這裡且說戊戌變法。今人的反思與批判,大都指向康有為、譚嗣同等人,認為他們「鹵莽滅裂,輕易猖狂」,毫無行政經驗,不知統一戰線,以革命的方法搞改革,空洞的政策與強硬的態度,硬生生把改革推向了死地。不過,我們顯然忘記了一點政治常識:皇權專制之下,有什麼樣的皇帝,便有什麼的臣子,而非相反。哪怕說康有為們投機,那也取決於光緒的口味。所以說,康有為們的躁進,正折射了光緒的躁進,康有為們的偏執,正折射了光緒的偏執,康有為們的不切實際,正折射了光緒的不切實際。變法失敗,光緒的責任並不亞於康有為們,批判後者而遺漏前者,甚至指責後者蠱惑、誤導了前者,則落入「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窠臼,對雙方都不公平。

  

  光緒畫像

  光緒的躁進,首先是一種時代病。他親政之後的中國,已經陷入危急存亡之秋,內憂外患,險象環生,朝野上下有志之士,大都懷有禍迫眉睫、危在旦夕的危機感,激進主義乃是最流行的對策,只是有些人投身改革,有些人獻身革命。其次與他的身體不無關係:哪怕時值青春華年,他便已多愁多病,備受神經衰弱、肝病、腎病等困擾,加上國事刺激,鬱積了滿身虛火,導致性躁、易怒。這些病象,在其生命最後一年,尤為顯著,如醫生稱其「有時肝氣大發,憤無所泄恨,以手扭斷某太監頂戴,以足跌翻電氣燈」,近乎是一種躁狂症,足見十年囚禁歲月對其肉身和心境的戕害。

  戊戌政變之後,光緒的政治生命宣告終結。此後十年,他一直生存於嚴密監控之下,不僅帝位搖搖欲墜,甚至性命危若累卵。倘若他就此心灰意冷,淪為行屍走肉,倒也未必是什麼壞事,然而,偏偏他的見識與敏感更甚早年,偏偏他不能忘情於日漸沉淪的國事,如此一來,只能在痛苦與怨恨之中輾轉反側,在無力與無助之間虛度時光。這正印證了一句話:比「哀莫大於心死」更悲哀的是「哀莫大於心未死」。

  此時光緒手中只餘一件武器:時間。畢竟他比慈禧年輕26歲,熬到慈禧死亡,他依然處於壯年,有望東山再起。說起來造化實在弄人,想當年,從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他一直在與時間抗衡,爭分奪秒;到頭來,所能依賴的唯有時間。當然,老辣如慈禧,早已注意到了這一點,她控制不了時間,卻可控制光緒的身體。當身體毀壞,時間還有什麼意義呢?由此,身體與政治的關係呈現了最殘忍的一面:對政治人物而言,身體不僅是革命的本錢,還是改革的本錢,甚至是所有政治鬥爭的本錢,有時,政治鬥爭的決勝因素,不是比誰實力更強,而是看誰活得更長。光緒一生最大失敗,無疑便是本錢不足。

  2017年2月22日

  供《中國經營報》

羽戈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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