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故事

小時候沒見過爺爺，一直以為沒有爺爺呢。

七十年代中，一個老頭突然成了我的爺爺。他從哪裡來，這些年幹什麼，長輩們都閉口不言，是一個禁區。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禁區的存在。記得看父親填表，家庭出身一欄寫著：商人。我就問：什麼是商人？父親當時立刻沉下臉來，顧左右。從此我就一直不敢再觸及。

第一次知道爺爺的情況，是在八十年代中後期，有一次母親跟我抱怨父親不識時務，說到我爺爺也是不識時務，當年人家賣房賣地，跑到瀋陽關內。而我爺爺巴巴地跑到鄉下買地，結果在監獄里呆了二十年。

我當時很震驚，很想了解詳細。可是爺爺已經過世，母親也不知其詳。

我問過父親，可當時他的思想還是以爺爺坐過牢，當過反革命為恥，不肯細說。一直到這兩年，思想算是徹底解放了，我這才算是知道了個大概其。

我的祖先祖籍山東黃縣，也就是現在的龍口市。二三百年前渡海到東北，落腳在遼寧的一個島上，隸屬遼寧省復縣（現瓦房店市）。幾百年來，估計也就是務農為生。要是出過官，估計族譜上早就寫上了。

爺爺出生在清末民初，上過私塾，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因此出門謀生，在復州城，從學徒升至錢莊掌柜。在現在就算是職業經理人，CEO了。

到了民國三十七年，天下大亂，東北首當其衝。有眼光的人紛紛把鄉下的產業賣掉，躲到瀋陽或者關里，因此地價大跌。

爺爺到底還是一個農民，認為不論哪朝哪代，誰掌了權，都離不開農民，離不開土地。因此把畢生積蓄都去撿了便宜。他就沒有事先去讀讀共產黨的主張，不知道共產黨掌權后乾的第一件事。其實早前，共產黨在黑吉等地的土改已經表示得明明白白，只不過爺爺沒聽說而已。

後來，國軍敗退，東北變色，這時爺爺才醒悟過來，毅然拋妻棄子，背井離鄉，所有的財產都不要了，四處流竄。

他的命真好，鎮反高潮過後他才被在西安擒獲，逃過一死，進了監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

我原來也不解，為什麼買地成了歷史反革命呢？後來才知道另一個故事。

我爺爺的父親有一個堂或表兄弟，是個二流子，吃喝嫖賭。一次跟人借錢，央告我太爺當保人。太爺礙於面子，就當了。結果二流子沒有還錢。那債主要賬不果（二流子家裡哪有什麼東西呀），就找保人算賬。太爺無奈，拿一塊地賠給人家。

後來，這二流子參加了共產黨，成了農會的一個頭頭，手裡有了財產——這段官司我父親也不甚了了，語焉不詳。

我爺爺是長子，對家產看得特別重，於是就找那二流子算賬，讓他還錢還地，二流子不肯。我爺爺又幹了另一件錯事：藉助官府。

那時官府是國民政府。我們家那裡當時是國共拉鋸區。白天國軍來，晚上就是共黨天下。國民政府有一支力量叫還鄉團，專門替受了委屈的富人出氣。於是，藉助還鄉團的力量，爺爺把財產暫時收回來了。等國軍一撤退，爺爺什麼也沒撈到，還多了一頂帽子：歷史反革命。

我爺爺也算好運，鎮反時在逃，文革時坐牢。等外面基本上不折騰了，他回家了。回家后，話不愛多說，就是愛看書聽評書而已。那時的我哪裡知道這一段滄桑呢。

我爺爺的故事是那個年代千千萬萬人苦難經歷的一個小插曲。作為歷史的見證，寫下來，是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