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柳跟「名人錄」黏糊得熱火朝天的日子裡,這邊,徐爽也被人牽著,跟自己的「政治生命」摽上勁兒了。
自從徐爽發表了數篇文章,主編了一本結構力學教材,又幫助她父親當年下放的縣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利項目、為當地節省了一百萬資金之後,徐爽在礦院的知名度就大幅度提高了。很快,她又申報了省優秀青年教師,沒費多大勁兒,就批下來了。之後,接踵而來的「好事」一個接一個來敲門了:機械系黨支部主動找她談話,希望她向黨靠攏;民革、民盟的主委們積極聯繫她,盼望她早日加入組織;九三學社的頭頭也不失時機地伸出橄欖枝,動員她加入社團。這陣勢,著實讓徐爽有點吃不消,她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而她的老同事於卞莉就不是這樣,人家早就找准了方向。在時代的大潮中,小於像一朵奔涌的浪花,懂得藉助大潮的力量,把握時機,將自己推上高峰。幾年前,她就揣摩好了,知道哪個組織更適合自己的發展。這年頭,黨員不稀罕了,民主黨派人士相對吃香了,提拔幹部時,不是黨員,而是民主黨派成員被優先考慮。再說了,於卞莉有一本經濟賬,黨員每月還要上繳黨費,按工資的比例,她得交20元。入了民革,不但不需要交納費用,還能憑著政府對民主黨派的優惠政策,不時有機會去外地公費旅遊一圈兒。學校里開個重要會議,也總惦記著邀請民主黨派人士參加。因此,於卞莉的興趣早就從共產黨轉移到了民主黨派身上了。
回頭再說徐爽,她對被拉入組織一事,雖然不太「感冒」,但覺得並不是壞事,經過幾天考慮,也有了一種「入伙」的衝動。她想起了母親——一個有著30年黨齡的老黨員,於是,掛通電話,徵詢老母的意見。母親沒有猶豫,當即發出指示:不要考慮那些雜牌軍,要想進步快,要想為社會多做貢獻,要想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就要向正牌軍中國共產黨靠攏。
母親的話,給了徐爽勇氣和力量。她在機械系教工分支書記魯老師的啟發幫助下,參考著黨章,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吭哧吭哧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第二天,鄭重其事地交給魯老師。第三天,申請書被退回來。魯老師嚴肅地指出了幾處不足甚至可以說是錯誤:
第一,沒有稱謂:「你是寫給誰的?這要明確。」 魯老師和氣地說。徐爽毫不猶豫地在申請書的抬頭上補寫了「尊敬的魯書記」幾個字。「不是這樣的,你不應該寫我,你不是寫給我的,你應該寫『敬愛的黨組織』。」 魯書記苦笑著。「還有,你寫的內容有些空洞,有些還不是自己的話。說的重一點,你不要介意,寫入黨申請書,不是把《黨章》拿來抄一通完事兒。一定要寫出思想,寫出感情,要有血有肉,要能說服人。你是大學教師,寫申請書不應該算什麼難事啊。」
魯老師接著分析:「你看,在為何入黨這個問題上,你寫的也不明確,不深刻,有點含含糊糊。只是為進一步提高教學水平和科研能力?這個目標未免太小了吧?在你的申請書里根本沒有提到『共產主義』這四個字!起碼你得提一提『胸懷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這樣的動機吧?」
最後,魯老師還提醒徐爽,以前韋君寫入黨申請書時,就非常認真,整整齊齊好幾頁,內容充實,感情真摯。徐爽想起來了,韋君一年前就入黨了,而且也是魯老師一手栽培起來的。魯老師建議,如果有可能的話,可以向韋老師取取經,他在這方面比你有經驗。徐爽答應重新寫「入黨申請書」,希望給她幾天的時間準備。
徐爽的業務能力確實不錯,可就是欠缺政治頭腦。當年兩次考研,全砸在了「政治」科目上,而且輸得挺慘:50分以下。儘管外語和專業課都在及格線以上,也白搭。這次,在入黨的問題上,還是吃了缺乏政治素養的虧。
和魯老師談過話的當天晚上,徐爽又絞盡腦汁構造「入黨申請書」。她將黨章又翻了翻,從上面又摘抄了一段話,將段落字句又調整了一番,這樣,在第一稿上塗塗抹抹,修改了好長時間,還不滿意。忽然,她心裡一動,網上會不會有這方面的資料呢?
當時,礦院的網路系統還屬於嘗試調試階段,還不太好用,這不要緊,市圖書館已經提前連上網了,到那兒查資料繳點費用就是了。她利用一個沒課的下午趕到圖書館,通過一個初期的搜索引擎查詢「入黨申請書」,好傢夥,搜出好幾十條。
徐爽心花怒放,她點擊了幾篇範文,感覺其中一篇很對口味,就毫不猶豫地將它全篇抄錄下來。她自我安慰道,又不是發表文章,談不上剽竊,既然是「範文」,就是允許模仿的嘛;再說,一些大領導講話時,不是還要秘書代寫稿子嘛。不過,為了減少愧疚感,徐爽將「範文」中的八段刪成五段,整齊地抄了兩頁紙。第二天,將申請書再一次交到老魯手中。
幾天後,老魯又找徐爽談話。這次,魯支書的手中多了幾張紙,那是韋君當年的「入黨申請書」。魯書記焦慮地說:「你說你呀,徐爽,我讓你向韋君取經,是讓你跟他聊一聊怎樣深刻領會黨章的內容,怎樣端正入黨動機,怎樣將自己的平凡工作與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聯繫起來,並不是要你照抄他的入黨申請書呀!」 說到這兒,老魯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都是大學教師了,寫個入黨申請書真的就這樣難那?」 徐爽接過申請書一看,這不是出自同一篇「範文」嘛,只是韋君全盤照抄,而徐爽摘抄了其中的五段。
魯老師指著「申請書」還在嘮叨:「你看這段,一讀到它,我就覺得眼熟……你看你寫的 『從學生年代開始,一串閃光的名字——江姐、劉胡蘭、雷鋒、焦裕祿……給了我很大的啟迪和教育。我發現他們以及身邊許多深受我尊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共產黨員;我發現在最危急的關頭總能聽到一句話——共產黨員跟我上。這確立了我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的決心。我把能參加這樣偉大的黨作為最大的光榮和自豪。』
徐爽啊,你參考人家寫的,也不是不可以的,人家想起了江姐、劉胡蘭、雷鋒……你就不會想起董存瑞、黃繼光、歐陽海什麼的?從我們黨誕生的那天起,黨的優秀兒女就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啊。」
徐爽想說:「韋君有啥了不起的,我跟他還不是英雄所見略同,抄了同一篇範文」,但感覺有點丟人,乾脆,就默不作聲了。稍頃,徐爽沮喪地說:「魯老師,這黨我不想入了。」
「為什麼?因為寫不好入黨申請書?」
「是……不是,因為我覺得我不像共產黨員,離共產黨員的要求還差得很遠。」
「其實,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不像黨員,不夠條件,這並不可怕呀。誰天生就是共產黨員?都是在黨的教育下,慢慢成長為合格的黨員的嘛。既然知道自己的差距和不足,那就用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向做得好的同志看齊,逐漸深化自己的思想,提高自己的水平,經過刻苦的努力,會達到黨的要求的。你看,許多學生還積極要求入黨,我們當教師的更是不能落後呀。」
徐爽答應魯老師,給她一段時間學學《黨章》和《共產黨宣言》,然後,重新寫入黨申請書。有著35年黨齡的魯支書終於笑了:「我相信你會取得進步的,我們等待著你的好消息,黨的大門永遠是朝著你敞開的!」
魯支書及時向蘇善林彙報了徐爽的思想情況。兩人都覺得徐爽屬於沒啥政治頭腦,只專不紅的「人才」,比他倆人介紹入黨的韋君差了一大截。但仔細想想,系裡也確實很難找出更多的發展對象了:小年輕不少,大都是剛出校門的畢業生,雖有一股子熱情,但資本不夠,沒有文章,沒有科研,沒有職稱。
學校近期的目標是要在中高級知識分子中發展黨員,給了機械系四個指標,如果不考慮徐爽的話,三缺一,這任務完不成啊。再說了,如果我們不拉徐爽一把,她很有可能會被九三學社呀,民盟民革呀拽走的啊,這是一場你爭我奪的鬥爭。系裡研究決定,不能放棄徐爽,繼續由魯支書「一幫一」地做好徐爽的政治思想工作,儘快使她從思想上達到入黨的要求。
後來,徐爽在魯支書的耐心幫助下,經過幾易其稿,終於將一份還說得過去的「入黨申請書」交上去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辦班學習和組織考察,徐爽和機械系的其他三位積極分子,於九八年十二月份,被批准為中共預備黨員。
入黨宣誓那天,在學校的大會堂里,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下,大約百十號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至八十歲的進步老嫗,下至十八歲的先進青年,整整齊齊站在主席台下方,排成了一個方陣,等待著那「莊嚴」時刻的到來。他們就是新誕生的預備黨員,徐爽就夾在人群中間。這個方陣前面,有一個人面向主席台,背朝大家,舉起了右臂,方陣里所有人也跟著「唰」一下將右臂舉得跟腦袋平齊。領誓人說一句,「方陣」里就嗡嗡地跟一聲: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
徐爽的腦子又開小差了,她口裡機械地背著誓詞,思緒卻飛到了加拿大,而且很自然地想起那位可敬的老人——白求恩。
小時,她能將「老三篇」倒背如流,「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做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每一個中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
當年那個扎著小辮子,經常在大人們的鼓動下,搖頭晃腦背誦「老三篇」的小丫頭,早已長大成人了。如今,她在考慮要不要申請加拿大移民,也就是要不要不遠萬里,奔赴白求恩的故國。就是這樣一個人,現在呢,卻站在這裡,吟誦入黨誓言。
徐爽解嘲似地漫想著,「徐爽同志是中國共產黨員,三四十歲了……不遠萬里,要去加拿大定居……一個中國人,懷著某種動機,把加拿大的異國生活當作自己未來的生活,這是什麼精神?這是無國界精神,這是難能可貴的個人主義精神。」
前面那個人正繼續堅定而有力地領誓:「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這最後的四個字讓徐爽心頭一震,又回到了現實中。
反正,無論到哪裡,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也就問心無愧了,徐爽自我安慰著。
不得不承認,在這「神聖」的時刻,她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得到了提升,她畢竟是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在思想上和認識上,有她的歷史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