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外行看《紅樓夢》后四十回之真偽
雪梨子
凡好文學而不喜《紅樓夢》者,鮮矣。喜弄文字者,多少該讀過三遍紅樓,這曾是毛主席對領導幹部的要求。據說文革期間毛主席還詢問過許世友同志是否讀了......偶爾上網瀏覽,發現某文中有點紅樓味兒,會對作者多一份親切。
《紅樓夢》,的確是中國漢語文學的一個頂峰,迄今為止,印象中除了王朔先生外,尚未聽到有人說他的小說可與《紅樓夢》比肩的。雖然,以今人的手眼,可發現《紅樓夢》中的一些技術性硬傷。但考慮到當時的條件--沒有Office這樣處理文字圖表的工具,能做出那樣精妙的構思,使用新雅的文字,營造出夢幻的仙境,表達出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還有書中對民俗風情、飲食服飾等描繪之細緻齊全......在小說領域「前無古人」,暫時也「後無來者」。
不過,好的藝術品,都留有一點點破綻,如斷臂維納斯,讓人想象,給後人以爭論和模仿的空間,才算是至境。《紅樓夢》亦如是,其後四十回到底是否為原作者曹雪芹所作,就一直是大家爭論的話題。
自從胡適先生的紅樓夢考證文一出,便為全國的紅學主流所接受:即《紅樓夢》的后四十回是高鶚續。從此,「紅樓未完」成了此後文人墨客的悵恨。有文壇祖師奶奶之稱的張愛玲女士就稱她的人生三恨:鰣魚有骨、海棠無香和「紅樓未完」。鰣魚有骨是江南人的美味與遺憾,屬於「地方戲」,而「海棠無香」則被北方學者所矯正--也是紅學專家的劉心武先生就證明北方的海棠是有香味的。而「紅樓未完」才是張愛玲的心魘。可惜,紅學,是一項耗人畢生經歷的事業,非業餘愛好所能道明,哪怕這個業餘愛好者是如張愛玲女士這樣的文學巨匠!因此,喜歡就多讀,考據論證則最好別碰。否則,耗盡畢生精力,不光是丟失了自己的本行,在紅學的研究領域中也未必能探得真髓。最典型的例子是周汝昌前輩,曾是燕京大學西語系,后投身紅學,晚年認為英語中對讀書的讀只有一個「read」表達(參見拙作《漢語是世上最豐富的表達語言?》),老本行丟了;雖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的研究可謂細心備至,為後人留下了不少可資參考的遺產,但他斥責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狗尾續貂」,則越來越得不到同行的認同了。
不佞讀紅樓很晚,大約在工作幾年後考研結束才完整讀一遍,此前僅是為與文友吹牛而背誦過《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解詞。遵照毛主席至少讀三篇的教導,已是「清風元年」的二世時代了。因此,四大名著中,不佞讀《紅樓夢》次數最多、版本也多包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庚辰版和己卯版,記憶卻最不牢。兒時讀過的毛主席詩詞、老三篇和三國水滸西遊記中的片段細節,平日里總能恰到好處地信手拈來,唯獨《紅樓夢》,那麼好的詩詞卻一首也記不全。
唉,什麼事情都得「從娃娃抓起」呀!
對於紅樓夢后四十回的說法,不佞之前也受《中國小說史略》影響,魯迅引用胡適之考證,認為是高鶚續做。當然,迅翁眼光老辣,認為後四十回的意境「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但後來陸續讀了林語堂、周策縱等人的紅學文章,開始懷疑這后四十回是否是他人如高鶚所續了?這方面,聽說白先勇先生是當今比較全面批駁「后四十回高鶚續作」的專家了,有時間有機會會去細細品味白老先生的新著。
在下不學無術,也未打算花時間深研紅樓,僅從外行的角度談點紅學專家沒提到或未強調的幾句外行話:
首先,當今紅樓夢是顯學,無論是民國時期還是新朝,都是可做一輩子的營生。但在高鶚生活的乾隆時代,並非如此,只有真喜好才肯花業餘時間整理。那時讀書人的最高境界還是科場。彼時三十三歲的高鶚已是舉人,離人生金字塔進士尚有一步之遙,高鶚不太可能如曹雪芹一樣花畢生精力來「狗尾續貂」。試想,紅樓夢近千個人物,小說中的明線暗線錯綜複雜,情節曲折高潮迭起,高鶚在程乙本出版的第二年春還要參加會試殿試,難道他會犧牲功名,「十年辛苦」去續這個貂?胡適先生曾闡述古代白話文運動的勃興原因之一是蒙古人不重科舉,於是才產生了元曲和明初的白話文小說,那麼在「康雍乾盛世」,滿人皇帝何等聰明,他們不僅保持了科舉「三年一大比」的舊俗,且不時來個恩科讓讀書人添額外機會,一位年壯舉人怎會犧牲太多的時間去續作他人的文學作品、且不留名呢?胡適先生完全清楚明清著名的白話文小說家大都是科場官場失意的人在年老無寄託而所為,如吳敬梓、徐文長、湯顯祖和蒲松齡等。顯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的問題上,胡適先生並不公允。其實,他對紅樓夢的思想價值評價也不高,認為不如他的安徽老鄉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這是另話,此不細表。
清人繪后四十回《瀟湘館聽琴賦》
第二,從后四十回的一些情節看,顯然是與前八十回一起構思所做的初稿,比如鴛鴦在賈母死後打算自殺前夢見「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好似上吊的情景。而世傳版本秦可卿都是莫名其妙的病死的,從脂硯齋的批註中可知這是雪芹聽了親友團的勸告,將「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情節刪除后改寫的,而後四十回他尚未來得及做相應的修訂。連不佞這類業餘選手都能看出的問題,如高鶚要續寫鴛鴦自殺時焉能不改掉?顯然,程偉元與高鶚是秉承「補遺訂訛......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的原則。而從這個細節窺視,程偉元所述他四處找,先是發現二十多卷,后又發現十幾卷,是非常符合情理的,而不是胡適之先生所斥責的「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兒」。
第三, 一些學者將《紅樓夢》捧得太高--高到了現代意義的反封建、現代意義的女權主義、現代意義的自由平和現代意義的獨立人格等方面,始終不想想十八世紀的中國人思想所受到的歷史、文化與環境局限。難道寶玉最後入場鄉試就與曹雪芹初衷不符?難道「蘭桂齊芳」就是庸俗,就犧牲了作品的悲劇性?竊以為曹雪芹整本書都是貫穿著中國傳統中的三個基本文化因子「儒、釋、道」,只不過,作者本身在通過【佛與道】叩問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無奈現實生活中儒家最強勢,個人很難擺脫生養的父母、夫妻和家族,寶玉最終覺悟了,但他出走前留給父母一個鄉試第七的名,給妻子寶釵一個遺腹的子,光著頭,赤著腳,身披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在雪地里給父親拜四拜后,在一僧一道的「哄夾」下決然離開。這,更近真實,正因更真實,也就更具悲劇性。而書中屢屢提到的《南華經》與《五燈會元》等,書中關鍵人物一僧一道,甄士隱成道士,賈寶玉遁空門,都可喻為作者試圖在道和佛中來尋找人生宇宙的答案。有趣的是,《紅樓夢》中,這一僧一道是非常和諧的,所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不分兩家的。寶玉遁入佛門,聖上卻給他封了個「文妙真人」,也是曹雪芹有意為之吧?因此,從思想境界上,如魯迅所言,后四十回與作者初衷是很吻合,不佞看來就是完美一體的。
最後一點個人心得。新文化運動那一代人對中國古籍的真偽基本上是持懷疑態度的,胡適之先生就不用說了,錢玄同更是改名為疑古玄同。但此風其實追溯清朝,因滿人皇帝對文化思想的禁錮,相比明代嚴酷的多,讀書人最安全的學問就是考證,因此有清一代的這類考據風氣已興起,清人多瞧不起明代人認為他們浮誇、詭異等。梁啟超先生算是很與時俱進的了,但他也是對中國古籍懷疑多多,比如《孔子家語》他就一直認為是魏晉時王肅的偽作。可是,隨著地下漢墓的不斷開發,很多論斷也不攻自破了。
故,我此刻的感受:古人讀書人遠遠比我們當代人想象的要誠實的多!包括程偉元和高鶚對紅樓夢的序言,以現在的資料研究看,都是可信的。
當然,紅樓夢的后四十回顯然是曹雪芹未來得及修訂的,一些細節上前後矛盾是可理解的。又在傳抄中經不同人手,一些習語俗字被隨手改寫的現象有,但《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的整體構思與情節,竊以為皆曹雪芹一手完成。高鶚所做的,僅是補綴,且犧牲了他準備科舉的寶貴時間,翌年的春闈他就失利了,要到乾隆六十年乙卯恩科才中進士。今天我們能讀到完整但不完美(后四十回未修訂)的《紅樓夢》,真真應感激程偉元和高鶚兩位前輩。
2020.01.08首發
2020.01.16重訂
相關鏈接:
紅樓夢的刊印者程偉元「字小泉」?
漢語是世上最豐富的表達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