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與《資治通鑒》
雪梨子
又到九月九。
這天如不想到毛主席,對於我輩幾無可能。長兩歲與晚生兩年,或說太祖爺多活兩年,相信至少會有千百萬的中國人命運迥然不同!
但每臨此日,意欲感言,卻又王顧左右......歷史巨人,豈是我等升斗小民可妄說的?不好說、不能說、不敢說,也不想說--即使是到了言論自由的域外。這正如他老人家曾舉過的「賈桂」例子:主人讓他坐,他說奴才站慣了。自己不就是賈桂一枚?
避開宏大敘述,談一點太祖爺與《資治通鑒》的話題吧?
一
據新華網轉載的文章稱:毛澤東晚年曾對人講,他將《資治通鑒》這部 300 多萬字的史書讀過「一十七遍」。據毛澤東的護士孟錦雲回憶,毛澤東的床頭總是放著一部《資治通鑒》,這是一部被他讀破了的書。有不少頁都用透明膠貼住,這部書上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次閱讀的印跡。有一天,毛澤東吃過午飯,他微笑著看著小孟,然後指著他桌子上放著的那部《資治通鑒》,問道:「孟夫子,你知道這部書我讀了多少遍?」不等小孟回答,毛澤東便又接著說:「一十七遍。每讀都獲益匪淺。一部難得的好書噢。恐怕現在是最後一遍了,不是不想讀而是沒那個時間啰。」①
我對這個「十七遍」有所懷疑!追溯這段描述的出處,發現大多來自暢銷作家盧志丹先生的《毛澤東品國學》(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10月)②。書中有:毛澤東晚年曾對人講,他將《資治通鑒》這部300多萬字的史書讀過「一十七遍」。這真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
但作者並沒有清楚交代毛主席晚年究竟對誰說讀了「十七遍」,不過從上下文看,應是從毛主席晚年的護士孟錦雲同志的回憶得知的。按人民網摘要描述(藍色字體):
據毛澤東的護士孟錦雲(毛澤東生前戲稱她為「孟夫子」)回憶,毛澤東的床頭總是放著一部《資治通鑒》,這是一部被他讀破了的書。有不少頁都用透明膠貼住,這部書上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次閱讀的印跡。
這裡涉及一個基本常識:《資治通鑒》是一套書,近三百卷、連同註釋至少四百多萬字。線裝書筆者無緣瞻仰,但195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點校版倒是藏有一套,共十冊。從經驗上講,《資治通鑒》線裝書的冊數一定比中華書局五六年點校版要多得多--古代紙張、印刷技術等問題。那麼孟夫子看到毛主席床頭的那本被他讀破了的《資治通鑒》究竟是線裝書或中華書局點校版的哪一冊呢?
而且,從讀史書的規律看,一般都是特別喜歡研究某段歷史,比如東漢初,或晚唐五代十國等就多讀幾遍,而興趣不大的部分,作為通讀,一兩遍而已;不太可能整個兒宋朝前的歷史都一遍又一遍的細覽,除非他要像顧頡剛先生那樣做總編點校。能通讀十遍《資治通鑒》全套書的人應該不會太多,但讀《資治通鑒》某一冊十遍以上的人應該不會少。毛主席是兩百年才出一個的文武全才,但應也難逃此規律吧?
更主要的是從李銳先生所撰的《毛澤東早年讀書生活》中,我們並沒有發現青年毛澤東通讀過《資治通鑒》,而是讀了《綱鑒易知錄》與《御批通鑒輯覽》,後者毛主席在1936年與斯諾的談話中也提及了。也就是說,毛主席要系統地閱讀《資治通鑒》至少要到延安時期甚至49年到北京后。雖然毛主席天資聰穎、博聞強記,讀書可一目十行,但從建政至晏駕的二十七年中,毛主席要審批各大區各省市奏摺,發動幾十種運動,起草某些關鍵社論,主持各次重大會議,還要游泳、吃飯、睡覺......能讀書的時間是有限的。再說,如毛主席的玩笑話「吃菜不能總吃一種」,讀書,也不能總讀一套書吧?據說毛主席讀《魯迅全集》通讀了三遍,《昭明文選》至少也應通讀過,至於《史記》《漢書》還有韓柳歐陽王安石蘇東坡等唐宋名家著作也都在他老人家的在讀書目中。竊以為,將一套《資治通鑒》通讀「一十七遍」有點奇怪,而且,從讀書人的角度,似乎也不必。
那麼,為什麼會產生「毛主席讀了十七遍《資治通鑒》」的說法呢?如果這個源頭來自張春橋、姚文元這樣的筆杆子,或董必武、葉劍英等讀過舊書的中共元老,說毛主席晚年對他們提過,那我以為可信度會高很多。但出自孟夫子這類毛主席身邊的警衛後勤和護士就可疑了。毛主席熱愛勞動人民,也相信勞動人民,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多為勞動人民子弟,不是三代貧農,就是苦大仇深,至少也是社會關係清白的。我的觀察,他們中間讀過高中的幾乎沒有,都是到毛主席身邊服務后才開始學習文化,接觸歷史的。且毛主席一口湘潭話,又談及到他們不太熟悉的史籍,能聽明白,二十年後還記得,確實不是件容易事。
孟錦雲同志一九四八年出生,十二歲考入空政文工團,十五歲「出任務」到中南海,后服務太祖爺,對於她的回憶,我猜想,她有可能誤聽加上記錯。
中國古代讀書人對史籍有些習慣稱呼,比如前四史,指的是《史記》《漢書》《三國志》與《後漢書》,而宋代之前歷朝的史籍共十七史,除前四史外,還有《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新唐書》、《新五代史》。因此,宋人稱之為「十七史」。舊社會讀書人喜用「一部二十四史,該從何說起?」來感嘆,筆者曾聽民間藝人說書也愛用此句作為開場白。此說道就是宋人的「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衍變而來。而《資治通鑒》正是上起戰國,下終五代,以年為經,以國為緯的「十七史」之精要。
國內曾出現過「毛澤東熱」,這些在毛主席身邊的工作人員就一度成為了社會的香餑餑。有些出書,如警衛李銀橋;有的則接受記者、傳記作家的採訪,估計他們曾聽過毛主席談《資治通鑒》是十七史之彙集,當時未解其意,很多年後在傳記作家的引導性提問下,就將《資治通鑒》與「十七」這個數字以「讀了十七遍」聯繫起來。於是「毛主席讀了十七遍《資治通鑒》」的說法就成了毛左紅粉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在下絕不敢質疑毛主席博覽群書、通讀了許多遍《資治通鑒》,而是好奇為何既不是十六遍,也不是十八遍,卻偏偏正好是「十七遍」呢?!權作猜想,期待網上方家指正。
二
作為平衡,也談點民主自由派對「毛澤東與《資治通鑒》」的話題之反應。
有趣的是,民運人士極少質疑毛主席是否讀了「十七遍」《資治通鑒》,而是藉此抨擊毛是一個愛耍權術的陰謀家,因《資治通鑒》里充滿著陰險欺詐的故事。從某些流行作家的「毛澤東軼聞」到民運分子的評論文章中,這種說法屢見不鮮。
毛主席,作為一個在西方列強環伺的紛繁複雜局面下的成功者,智慧權謀術固然不在話下;而建政后清洗異己、以六億神州為芻狗做全人類最大的烏托邦試錯,狡詐陰柔技也是其能善終之要素。但要說他老人家的這些技術手段源自《資治通鑒》,則不能說是公允之論。對於《資治通鑒》來說,更是冤枉之極。
《資治通鑒》是一部充滿權術陰謀的史籍嗎?錯,根本就不是。中國歷史上不乏爾虞我詐的故事,但相對而言,《資治通鑒》在書中對此類故事卻是採用相對較少的,原因是這是一部用儒家思想給當朝皇帝及後嗣們學習的正能量編年史,司馬光是在宋英宗的鼓勵與支持下開始的,故完工之日他給英宗接班人神宗皇帝的進表中這樣委婉「要求」聖上:
......時賜省覽,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
這裡的「古之盛德」,就是儒家正統思想中的先王之治,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治國思想,而不是什麼當下流行學者專家們批判中國傳統文化陰暗的《商君書》等(此話題有空再詳論)。通覽《資治通鑒》二百九十四卷,有關權術的內容都極為精簡,而那些宣揚唐虞三代理念的上疏諫言、崇論宏議則盡量選用、要言不煩、比比皆是!--有些從記錄歷史事件的角度是微不足道的,但司馬溫公卻不厭其煩地轉載保存下來。一些負能量的東西甚至略去,難怪連朱熹都對此有微言,認為溫公還是應如實如數記載才好,畢竟是歷史上發生過的。
因此,說毛主席通過讀《資治通鑒》熟知權謀術,結論正確,論據卻錯誤。實乃某些人自曝其短之妄言。
綜上,毛主席生前一定通讀《資治通鑒》很多遍,但為何不是五遍十遍,或十六遍與十八遍,而偏偏正好「十七遍」呢,存疑;某些暢銷書作家、網路名博談論「毛與通鑒」者,無論毛左紅粉還是民運志士,應均未竟讀《資治通鑒》,則無誤。
【註釋】
① 參見中國軍網,鏈接 http://www.81.cn/jsdj/2017-03/13/content_7524524.htm
② 參見人民網,鏈接:http://history.people.com.cn/n/2012/1012/c198593-19241578.html
清風八年,歲在庚子,雪梨子感於太祖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