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記憶中的「糧食保管員」
雪梨子
讀莫言的文字,感覺他對小時候村裡的糧食保管員印象深刻,曾多次在小說、散文和演講中提及。不僅是他,全村人也都對糧食保管員敬如神靈。比方小說中有老師認為某個學生有些傲氣,便問「你爹是糧食保管員?」
「糧食保管員」,也稱「倉庫保管員」,這個崗位如放在今天,估計和小區保安差不了多少。但對三年困難時期的農村孩子莫言來說,這類保管員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因他們離社會最緊缺的糧食很近,可以飛揚跋扈,橫行鄉里。莫言曾在日本福岡的一次演說中講過這樣的一段往事:
莫言和村裡的一群小孩為了從村糧食保管員手中得到一塊小豆餅,都圍著這個保管員學狗叫。保管員說,誰學得最像,豆餅就賞賜給誰。莫言也跟著學,孩子們都學得很像,導致勝負難分,保管員便將那塊豆餅遠遠地擲出,孩子們如狗爭食一樣地蜂擁而上……(大意)①
莫言講這件事,並非刻意渲染這個村糧食保管員的驕橫,而是重點強調他父親和爺爺得知此事後對他的教育:做人要懂得廉恥。
晚生幸運,躲過了莫言經歷的那段困難時期,童年時社會已進步到了聖人所說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的理想階段;我也沒農村生活的經歷,無緣被糧食保管員戲弄。但彼時的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糧食供應還是定量的,有時會吃不飽。在我的記憶中,也有類似糧食保管員這「神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父親單位食堂的炊事員。
炊事員可是個崇高的職業啊!我們每天誦讀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中,毛主席就專門提到炊事員:「今後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裡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但對於我來說,敬畏炊事員的原因還是驚嘆於他們打飯菜時的手型,那手腕抖動的一招一式,如舞台上花旦的水袖技法,變幻莫測。碰到普通職工,他們的用勺大抵平和,不偏不倚;遇到廠長和有權勢者的親友,他們極有心地將大鍋菜中最有價值的幾塊肥肉撈到、滿滿一大勺打到對方的飯盒裡;若是碰到他討厭的人或單位里正在改造的「五類分子」及子女,那麼,他們的手腕會稍微一抖,便可將你的這頓飯從剛夠吃變成只能吃個半飽。……所以,到父親單位食堂打飯,每次排隊到我根前,年少但已初具城府的我就會用銀鈴般的聲音天真可愛地叫「王叔叔」或「劉阿姨」……
莫言曾為了吃一塊豆餅小時候不知廉恥,我為能從大鍋飯中多撈一點而失去童真童趣……
在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理想狀況下,為何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平等」,這個疑問在我大學畢業后才有了些眉目。一位在市圖書館工作的文友借我一本書,是南斯拉夫鐵托的副手吉拉斯撰寫,書名《新階級》②,改革開放前就出版的,扉頁上印有「內部參考」的字樣。具體細節已忘,但有段論述令人玩味,至今記得大意:公有制是大家共同所有、共同享用,人人平等,領導也不例外。但領導對公共財產有分配權,這就意味著他有優先的使用權。
這對我是醍醐灌頂呀! 常言道:人赤裸裸地來,最後赤裸裸地去,金銀玉帛不能帶走分文。因此,人生的差別不在於擁有,而在於有權分配和享受。在這樣的環境下,你完全沒有必要克勤克儉、省吃儉用、絞盡腦汁、銳意創新成為資本大家,那樣人家會說你無商不奸,可能成為革命的對象,被公私合營,或者接受「混改」;做一個兩袖清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多好啊!生前掌握著公共財物的分配權,可盡情享受;死後還可將自己僅有的稿費存款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或宋慶齡基金會,「不帶走一片雲彩」,還讓那些貧困山區的孩子們念叨你、感恩你的高風亮節。
所以,一定要謀到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崗位越高,意味著你可為更多的人服務,你的價值就更大,人生就更風光。……最不濟,在計劃經濟的年代也要爭當一個糧食保管員或炊事員。
可惜,我讀懂這本書時已太晚,思想固化。如老家的幽默段子「伢是個好伢,就是胚子壞了」,而失去「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但我懂得那麼多人對這些崗位汲汲以求的原因。
註釋
① 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版 「我的文學歷程--2006年9月第十七屆亞洲文化大獎福岡市民論壇的講演」
② 該書的網路版可搜尋到,百度也有介紹。
2019.08.20-27撰首發
2020.07.22牆外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