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百年前的四個相通的類似四合院古屋裡:房屋高大,青磚和灰瓦、木質結構;房檐上有飛禽走獸和樹木花草雕刻。這些都見證著我們家庭祖輩的輝煌和富裕。那時,我們有十二個至親的家庭,四十多個人擠住在一起,中間天井裡生活每個家庭養的豬、雞和貓,顯得狹小而髒亂。
平時我都很怕我父親,因為他經常呵斥、打罵我。但是過節的時候,是我父親的心情最好的時候,我從來不挨罵、挨打。在這個時候,我可以向他問很多我的不懂的問題。比如,有關家族的歷史;有關他的父親和母親,他的哥哥和姐姐,他的外婆家等等。父親總是興緻勃勃、耐心地給我講解。
從父親那裡, 我知道我們的祖宗一百年前從很遠的地方遷移到村裡居住下來。祖先很勤勞、善良、勤儉、也有商業頭腦。他們去村上的山嶺里砍柴、割草;曬乾后挑到鎮上去賣。有了一些錢后,祖先買了一些地租出去收租;自己還是繼續賣柴草為主。後來,錢越賺越多;買的地越多;建的房屋也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九連排房屋。
在我父親六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太奶奶教我父親數數:數家裡有多少個人;家裡有多少個蘿蔔。他們有說有笑。突然家裡闖進一大群人,他們來勢洶洶,狂叫著「根據***指示:你們的祖先屬於地主;你們的祖先榨乾了貧下中農的血汗!你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屬於貧下中農的!你們的祖先有罪!你們都聽著:你們必須好好認罪!你們必須好好改造!……」不久之後,祖先留下的房屋一大半被貧下中農分了:有的給了權勢的家庭;有的被歸公。所有值錢的東西也給搬空了。家族裡有人被揪出去批鬥、認罪了。家族裡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父母親經常參加自己至親的批鬥會,會上他們都被嚇得發抖,不敢說不。慢慢的,我在學校也加入到背誦語錄行列,痛批惡霸地主的暴行。
我曾經讓我父親仔細回憶陳年往事。我父親說,那個時候,能保命都不錯了;如果要翻開舊傷來看,會傷氣(元氣),不願意。
我伯父在世了的時候,我曾建議他為我們的家族寫點東西。他當時臉色就不好看了,說揭開原來的傷痕,會很疼,不願意寫。
今天是我青年時代的一個歷史事件的紀念日。今天早上在某個群里發表了一些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有人提醒我,「這裡不是說這種話的地方」。我知道,我說多了。我就把自己的言論刪除了。心裡有一種惆悵: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我們每個人能把自己想說的,痛痛快快地說出來?這時候,我想起我曾經努力過想為我的家史記錄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