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雅姑娘

 

剛移民出來那會，隔壁鄰居有個租客，是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我上班出門時經常會看到她，她給那小男孩送上校車，自己急匆匆的似乎在趕路。雖然走的看起來比較急，但是她圓巧雪白的耳朵上面掛著耳機，似乎在聽音樂。墨黑烏亮的頭髮在腦後挽起髮髻，用一根鬆緊箍一系，經常是一身深色的衣褲，更凸顯她瘦削的身材。沒有看清過她長什麼樣，她走的總是那麼神色匆匆，我開著車也沒有近距離的看過她。

 

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出去到朋友那裡，正迎面遇到她和孩子。她友善的跟我笑笑，那個小男孩說：「叔叔好！」我摸摸他的頭，笑笑誇他有禮貌。小男孩還把他手裡的棒棒糖給了我，我重新放回他的手裡，謝了他，笑著道了再見就走開了。

 

時間轉瞬到了第二年春天，也是一個下午，我下班回來，進門后見後院的門開著，一股清透涼爽的空氣在屋裡流蕩著。我以為是家人在打掃房間沒有關門，走到院門口我才發現，原來我家人正在跟那位租客和她的小男孩在院里聊天，聊的還挺火熱。見到我回來，她們回過頭，那位租客女人一臉愕然的看著我，她身著黑色的寬鬆的毛衣，只露出幾個手指頭，還是在腦後挽著髮髻，瘦削的腿上套著一件灰色的緊腿褲子，潔白的臉，漂亮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嘴唇有點缺乏血色，看到我回來了，臉色微紅說，「你好，打擾了。」沒等我回話，她給我介紹了那個小男孩，說是她的兒子，然後拉過小男孩說，「快叫叔叔。」小男孩很禮貌，叫了叔叔好。這位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歲，我一時還不太容易把她和她的小兒子連在一起。她們母子來我家串門，聽家人說是剛才她們娘倆在清掃院門口的殘雪，剛好我家人也在那裡，她們就聊了起來，看起來聊得還愉快。

 

之後走動的多了，也逐漸知道了多些關於這個女人的事。她叫修雅，獨自帶著孩子來到這裡，據她說，她其實沒有想移民，是因為孩子從小就害怕上幼兒園，更害怕上學，因為他看老師每天發脾氣，打罵同學，即使不是他，他也會緊張的要命，導致經常在周日晚上腹瀉失眠，沒有食慾。修雅覺得這樣下去孩子的健康就完了，剛好她的姐姐在國外，她就辦了移民，帶孩子出來了。她老公語言不好，害怕出來找不到工作，出來打力工，說自己畢竟在國內是個小頭目，在這邊打工心理落差太大。。。剛登陸的時候他的確跟著一起來了，但是當他想到之後日子的艱難，竟然扔下她們母子回國了。每月寄點錢而已。

 

對於剛剛到這裡不久的修雅來說，這點錢不夠，因為要租房，花銷，她在自己剛剛登陸一個多月，有些人甚至剛剛倒過來時差的時候，就已經找到了一份在咖啡店的工作。工作之前是要網上培訓的，她的語言還算可以，但是剛剛來也是需要適應的，畢竟在國內學的語言還有很多不地道的地方。她每天非常認真的看培訓資料，練習，記筆記等等像一個認真準備考試的小學生一樣。後來順利通過了測試被咖啡店留用了。這個咖啡店在北美有好多連鎖店，修雅第一次參加實踐的店，店老闆是一位英國人，大概五十幾歲，很慈愛很耐心，親自教修雅磨咖啡，調配，以及各種服務。修雅很認真，店老闆也經常鼓勵她，說她做的好，修雅很高興，也很放鬆，所以學的也快。

 

實踐的第三天，店老闆去其他的分店，老闆娘那天在。修雅上班第一眼看見她，就心理一驚: 老闆娘面相很兇，目光犀利，充滿了挑剔苛刻。修雅有些害怕，心理慌張。老闆剛剛教會她磨咖啡和店裡咖啡的識別，老闆娘就讓她開始招呼客人了，那時候的修雅語言還沒有到沒有障礙的地步，需要十分認真緊張的聽客人的要求，然後去拿咖啡或者點心。偶爾拿錯了點心，老闆娘竟然十分不耐煩的奪走那塊點心，自己拿給客人，對著客人一臉擠出來的笑容。自從看到修雅拿錯一次點心，她就開始在旁邊盯著了。而她越是盯著，修雅就越是緊張，因為剛來一個多月，她還沒有完全認識錢的面值，緊張之下找錯了客人錢，本應該找給客人一毛錢，而她找了二毛五。客人根本沒看就把錢揣兜里了，而老闆娘看到了。客人剛端著咖啡去座位上， 她就叫了修雅到後面，先是嚴厲的看著她，修雅害怕的低下頭，心砰砰亂跳，她害怕因此丟了工作，她需要錢。不料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老闆娘一字一板的說：「I can not keep you, you even gave the wrong change.....」 修雅連說了好多抱歉，可是老闆娘依然讓她脫掉了工作服解僱了她。修雅辛辛苦苦準備的培訓，認真小心的工作了二天就被解僱了。她走出店門，外面的冷空氣撞進她的鼻子，修雅熱熱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回到家，坐在那裡發獃。想起在國內衣食無憂，優哉游哉的日子，心理很難受。可是一想到孩子能夠在這裡快樂，她就會感覺這樣的苦楚減淡一些了。或許因為自己在國內沒有受過委屈，這樣的經歷才讓她感覺難受和陌生吧。

 

過了沒有幾天，修雅在房東的建議下，去了附近的一個mall，有一家店門臉上擺著「Now hiring」， 修雅想進去問問，但是她的心又砰砰亂跳起來，口乾舌燥，手心裡都是冷汗，她怕自己說不好，沒有任何找工作經驗的她，在心理組織了幾次要說的話，硬著頭皮進了店門。老闆是一位韓國女人，操著一口生硬怪異語音的英語，似乎第一眼就很喜歡修雅，拿著她的簡歷看也沒看，就讓她回去等信了。

 

修雅忐忑的回到家，心理一直又害怕又希望這位韓國老闆會留用她。好消息還是來了，第二天那位韓國女老闆就讓修雅去上班了。

 

這是一個不小的店面，賣各種西餐，后廚里有一位土耳其廚娘，老闆讓她教修雅做各種西餐。這位土耳其廚娘是個還比較認真實在的人，教了修雅好多，修雅拿著小本都記下來了，回家后列印出來，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貼在廚房的牆上，免得弄錯。老闆很喜歡修雅的認真，有時候到廚房來還會用叉子把一小塊蛋糕塞進修雅的嘴裡，她們相處的似乎還不錯。時間久了，老闆娘似乎對修雅放鬆了很多，有時候竟然把自己的私生活講給修雅聽。她也是跟單身女人，她勸修雅要「想得開，找跟伴，而且是能夠幫到自己的，有錢的伴。」修雅笑著搖搖頭，說她即使找，也要找一個彼此相愛的人，這樣的日子才有意思。她們就這樣相處的還不錯，修雅轉眼在這裡工作了將近二個月。

 

一天下午，廚房的洗碗機壞了，老闆娘找了一位修理工來修。修理工來的時候，看上去是位中國人，他看到修雅就問了一句是不是中國人。修雅說是的，修理工看起來很高興，說自己是香港人。似乎都會講漢語吧，對於剛剛出來不久的修雅來說，漢語此刻變得那麼親切。在修理工修理洗碗機的時候，他們就聊了一會。誰料到這時候老闆娘進來突然就發瘋了，歇斯底里的沖著修雅喊：「你們怎麼在我面前講我聽不懂的語言！？」然後一口咬定修雅在和那個修理工合起來要做些對她不利的事。修雅真是哭笑不得，她和修理工一面之交，也就是因為他來修理洗碗機說了幾句話，怎麼就會聯繫到合起伙來？。。。韓國女老闆大聲吆喝著讓那位修理工趕緊走，恰好此刻也到了修雅要下班的時間，她正要換衣服，老闆卻說，「你不能跟他一起走，等他走遠了你再走。」她不許修雅換衣服，修雅只好又等了十幾分鐘才離開。離開之前的幾分鐘，老闆竟然聲淚俱下，對著修雅一頓咆哮。修雅忍無可忍，對她說她不幹了可以吧？誰想老闆更生氣了，她說「我費心培訓了你，你剛可以自己工作了就要走？」面對這麼胡攪蠻纏的女老闆，修雅起身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女老闆還在那裡邊哭邊抱怨。。。

 

路上，修雅的眼淚也無法控制了，她在車站候車的小棚子里流淚，心理充滿了委屈和凄涼。那種無助的感覺讓她此刻覺得十分孤獨。。。

 

之後的日子，修雅去過理髮店，還嘗試著租個小店鋪做點小買賣，但是她沒有本錢，也就沒辦法了，況且當時她一個人，要是做買賣孩子就沒人管了。那個時候她覺得好艱難，真艱難。。。剛來時候的新鮮感在現實面前脆弱的不堪一擊，轉瞬即逝，那時候她還帶著耳機聽著音樂去咖啡店，去韓國老闆那裡上班，以為日子或許就是這麼開始的。可是現在，她丟掉了所有的工作，沒有收入了，只有丈夫每月給那麼一點錢。她每次跟她丈夫說要多給點，她丈夫都把外幣換算成人民幣，一下覺得修雅在跟他要巨款，他們因為錢也經常吵架。修雅那段時間身心疲憊，不堪重負，經常有那樣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被逼到想跟丈夫離婚的地步，因為她需要錢來養活她自己和孩子----既然這個男人不肯來做這些。

 

修雅一感到精神壓力太大時經常會胃痛，有一次她痛的說不出話，是房東帶她去的醫院。醫生給修雅開了葯，回來的時候房東還燒好了水給她端過來。修雅自己說，其實她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又過了幾個月的選擇，修雅最終覺得自己還是去讀書。

她去讀了醫學院，並且以非常好的成績畢業了，畢業不到二個月，她就順利的找到了工作。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因為是新人，修雅也挨過欺負，可是她不聲不響，或許經歷了好多，她也明白了這些都是過程，或者明白了人生和生活里就是會有好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經歷。我們只能從中汲取營養，讓自己不再受一些無謂的困惑，對於一些不能改變也無力改變，無需改變的東西，隨他去吧。

 

轉眼間修雅到國外五年了，一年半之前她和丈夫離了婚，因為她看不到他們的未來， 她也看不懂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只想著自己，置妻兒的處境於不顧。修雅現在跟孩子在一起，用她的話說，很累很辛苦，但是也挺自由的，起碼不用經常跟丈夫為了錢吵架了，她說現在就是好好的把孩子撫育長大，雖然他們娘倆有時候也會鬧矛盾，可是修雅說每次都是她悔恨自己不夠耐心。她那單純認真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惜。希望她可以在不遠的將來，遇到一位寵愛她的男人，他們可以一起在以後的日子裡，彼此依靠，彼此照顧，重新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