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兄弟

與姊妹或姐妹之間相比，兄弟之間的關係有些不同。兄弟之間似乎較少柔軟溫馨的互動，應是性別的關係，男性之間不習慣於露骨的情感流露。彼此並非冷漠，但對於對方的情感往往心照不宣即可，並不掛在口頭上。記得兒時兄弟之間並且常常衝突打架，一點瑣碎之事，彼此不相讓，不是不可以讓，但爭強好勝就是不讓。然而一旦與外人衝突，動手打起架來，兄弟卻會不問青紅皂白撲上前去幫架，即便是兄弟之間剛打過架，彼此尚在冷戰之中，互不理睬，仍會一往直前一致對外。即便對方比自己強大，是平日里自己畏懼的對手，也是在所不計的。這應該就是所謂「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此話出自詩經，可見兄弟間的這種關係自古有之亘古不變，曾國藩深諳此理，一再強調「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他招募士兵，總是留心使之相互間有血緣或親屬關係，那樣打起仗來彼此更加玩命奮不顧身，不是沒有道理的。

兒時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面有個情節記憶猶新：保爾少年時曾在車站裡干雜活，那裡有個堂倌是個惡棍，有一回保爾因過於疲勞出了差錯，被那惡棍堂倌打得鼻青臉腫，保爾的哥哥阿爾青回家看到保爾睡在床上的摸樣，問了事情的緣由和那堂倌的姓名，二話不說跑去車站，找到堂倌一拳將之打倒在地，在對方踉蹌掙紮起身時，又復加上更重一拳，使他爬不起來。阿爾青為此被警察捉去關了好幾天，但他不在乎。書里並沒有描述保爾對此事的內心感受，但那兄弟間的情感不言而喻讓人難忘。

之前看到一張小哥倆的相片如圖所示，據圖片文字說明講：那小哥倆是孤兒，父母死於戰火，後來那個小弟弟饑寒交迫也死了，那個小哥哥卻一直將已經死去的幼小弟弟背在背上不肯丟棄。那相片看了讓我心酸感動，並想起多年前在日本時聽過的一則類似的新聞報道：也是一對大概十來歲的小哥倆，父母死了，社會向他們伸出援手，找到願意撫養他們的家庭，可是哥倆分開被不同的家庭收養，結果那小哥倆躲過監護，一起出逃遠遁跑到社會上去流浪。當他們被找到時，小哥倆堅決不肯回去，哥倆說他們不要分開。

兄弟（姊妹）間的緊密聯繫自然是出於血緣關係，人究竟是在什麼年齡段意識到血緣關係的，是我曾經比較好奇的。多年前有一次在朋友家聚會時看到一對小姐弟與朋友的兒子一起玩耍時爭搶玩具，朋友的兒子是個小胖子，用手推搡嬌小得多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弟弟才一兩歲，尚不怎麼會說話，見姐姐被推搡，竟然蹣跚上前揮舞小拳頭怒打那個小胖子。那情形看著有趣而溫馨，同時使我相信兄弟姊妹因血緣關係而一致對外大概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然而讓人遺憾的是兄弟間的緊密關係許多會在不知不覺間逐漸疏遠。這大概也是緣於曹雪芹所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當長大成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環境操心的事情各自不同，漸行漸遠似乎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上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說中保爾的哥哥阿爾青後來找了一個兇悍而愛抱怨的老婆，與成年後全身心投入布爾什維克革命和建設的保爾極少聯絡，但在書接近結尾處，健康毀壞即將失明並卧病不起前，保爾曾去探望哥哥阿爾青。那時的兄弟倆已沒有多少話說，阿爾青的老婆在邊上嘰嘰喳喳抱怨這抱怨那，阿爾青在保爾眼裡變成了一個窩囊猥瑣的中年男人，與早年時因保爾受欺去怒揍惡棍堂倌的那個阿爾青判如二人。當初讀到那一段時所感受到的凄涼無趣和感慨到現在還記得。

更糟糕的是兄弟反目。偉大如魯迅先生，年輕時與二弟周作人一同留學日本，一同創辦雜誌，魯迅最初的文章以周作人的名義發表；哥倆同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同在北大教書。然而這對讓人仰慕稱讚的兄弟後來卻因為家事反目，老死不相往來。魯迅贈給瞿秋白的話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可是與自己的親兄弟卻成了路人，著實讓人扼腕嘆息。至於皇家子弟為爭奪皇位，如玄武門之變那樣兄弟相殘就更加使人唏噓感嘆無語了。然而不管怎麼說，即便疏遠如陌人甚或反目成仇更甚或手足相殘，兄弟之間卻永遠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李世民滅了兄長李建成弟弟李元吉的門，搶了大位，但一輩子內心難安，到了晚年還是給兄弟恢複名譽，追贈兄長皇太子，弟弟為巢王。周作人在魯迅過世后也寫了許多回憶魯迅的文章。其中當然不少是受託之作，提供魯迅研究者了解魯迅早年生平和創作原型的資料。但間或也有相當感性的文字。記得曾經讀到他寫的回憶哥倆幼時玩耍的文字，說到玩找兄弟的遊戲，小哥倆假裝失散，相互尋找，彼此叫喚：哥哥你在哪裡？弟弟你在哪裡？叫著叫著竟動了情感，要落出眼淚來云云。

以前在國內時認識的一個長輩，兄弟二人，哥哥（就是我認識的長輩）年少時便追隨「我黨」革命，後來在上海某單位做了幹部，結婚養兒育女；弟弟卻一直在家，是鄉下老實巴交的農民。弟弟去上海看哥哥，嫂嫂待之冷淡，侄女兒直呼其名。久而久之鄉下弟弟便不怎麼登哥哥家門了。但後來哥哥患了大病，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再後來顯見已經來日無多。有一天嫂嫂從外面回家，赫然看見鄉下弟弟坐在床沿與哥哥相擁痛哭，看得嫂嫂也淚眼婆娑，後來說：兄弟總是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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