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都有盡頭,都有結束的那一刻;死亡卻沒有。死亡是開放的,無限延續的,沒有終點的。所以生是暫時的,死才是永恆的。
與卵子攜手合作形成生命的那個精子,據說是從數億同類中脫穎而出的。在比選拔超女淘汰率更高千百倍的競爭過程中,無數的精子們在那個幸運的精子的前頭(當然還有後頭和旁邊)英勇地犧牲了,那個偶然沒有犧牲的幸運精子高舉著同伴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偶然撞見了卵子,生命才得以形成。所以,生又是偶然的,死才是必然的。
生命是短暫的,偶然的,所以是寶貴的,值得珍惜的,不過因此就想賴在生的世界里不走卻是不可以的,也是做不到的。生的世界里沒有永久居留權,哪國發布的綠卡都不管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沒有永生,只有永死。所以,想在暫時的生里尋找永恆不過是緣木求魚,永恆只屬於死亡。
人似乎很執著於永恆,很羨慕天長地久,但對於天長地久的死亡卻很害怕,很抗拒。這有點像葉公好龍。葉公貌似喜歡龍,喜歡得不得了,紙上畫了還不夠,牆上也畫,畫得到處都是,可是真龍來拜訪他了,他卻嚇跑了。
死活好歹都想賴在生的世界里不走大概是人才會有的心理,動物好像並不特別排斥死亡。動物在生命旺盛的時候雖然都有躲避危險以求生存的本能,但當年老體邁,身體衰竭,感覺到大限臨近的時候,卻自然就能做到「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譬如,大象在接近生命終點時,就會事先尋找僻靜之處,平靜地在那裡呆著,等待死神來訪,使之靈魂出竅,羽化而登仙。動物在迎接死亡時的這份坦然和從容是絕大多數人所不具備的。人貪生,來到這個世界就想永遠呆著不走了,就好像有些人一踏上香港,美國的土地,就千方百計要呆在那裡不走了一樣。因為貪生,所以怕死。不僅怕死,而且怕老。因為老了,離死就不遠了。
死亡真的那麼可怕嗎?何以動物可以處之泰然的死亡到了人這裡就那麼可怕?
人對死亡心生恐懼的根本原因恐怕是來自於對死後世界的無從知曉。培根說「人怕死就像小孩怕在黑暗中行走一樣。小孩常因聽到一些鬼故事而增加這種恐懼的心理,人怕死的心理也是這樣。」這話有幾分道理。 人之面對死亡確有幾分像小孩面對黑暗。因為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因而惶恐不安,舉手無措。不過,小孩隨著成長,心智逐漸成熟,便會想明白:從前害怕的所謂鬼,其實不過是大人們瞎編出來的子虛烏有的東西,黑暗不過是太陽回家睡覺,月亮出來上班,如此而已,那時他們便能輕而易舉克服恐懼,坦然面對黑暗。可是人所面對的死亡,卻是無解的迷。死亡世界沒有回程票,前赴後繼去往那裡的靈魂從來不曾中斷過,卻沒有哪個靈魂回到生的世界來告訴人們那裡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人對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去的地方充滿未知,毫無把握,彷彿被懸在空中,上下不著邊際,手足無措,沒有著力點,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境遇對於習慣於腳踏實地方才安心的人而言心生不安和恐懼也就不足為怪了。
反過來看,似乎也可以把人的怕死歸因於太能思想,以至於胡思亂想。動物是不會吃飽了撐的去瞎琢磨死後世界的,因為不會思想,琢磨不了。琢磨不了就不琢磨,不琢磨就不害怕。人如果不會思想也同樣無所畏懼。比如嬰兒就不怕死,因為還沒學會思想。沒學會思想,就沒學會怕死。即使是懂得害怕的成人,一旦喪失了思想能力,便也同時去除了害怕,自然也就置生死與度量之外,就像植物人那樣的。人常說:越想越害怕。可見,怕來自於「想」。人會想,也愛想,但世上的事情想不明白的太多。想不明白的又忍不住胡思亂想,結果就越想越害怕。從前的古人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電閃雷鳴,就疑心是觸怒了天威遭到的警告和處罰。現代人想明白了,就覺得那個很可笑。但其實現代人遇到不知所以的事情同樣會得出可笑的結論。因為人的胡思亂想的習慣一脈相承並無改變。曾聽一位女性朋友說起過:她初次來月事時驚恐萬分,不知所措,因為她的母親在那之前從未告訴過她相關的預備知識。於是她自己關在房間里苦思冥想,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將大禍臨頭恐怕來日無多了。當然,這朋友後來是把這往事當笑話說的,但她能夠笑談月事是因為她知道了月事的真面目。假設她依然不知月事的來龍去脈,則她註定是笑不出來的。反觀動物在相同情形下的反應則完全不同。靈長類動物里黑猩猩等也會有月事,不僅有月事,而且在發情期時生殖器部位還會如長腫瘤般充血腫脹,呈現出與平時完全不同的狀態。可是黑猩猩們是不會因此而疑心暗鬼,以為大禍臨頭的;它們也不需要從長輩那裡去獲取什麼有關知識;憑本能就知道自己已然長大成猩,到了可以談婚論嫁,養兒育女的時候了。可見人的恐懼與害怕是來自於想,尤其是胡思亂想。
人之害怕死亡的另一個原因可能來自於人在臨死時所呈現出的恐怖或凄涼的狀態。人生結局無非是死亡。死亡的方法與過程卻可以大相徑庭。最好的自然是瓜熟蒂落,壽終正寢。壽終正寢可謂圓滿,卻不是人人都有運氣享受得到的福氣。更多的人常是死於使人身心蒙受痛苦折磨的疾病,運氣更差的還有因戰爭,事故或其他各種天災人禍而死於非命的。無論是死於疾病的還是死於非命的,其臨終前所遭受的身體與精神的痛苦折磨或突然死於非命時所呈現出的面目全非的凄慘狀態都足夠給活著的人以強烈的視覺刺激及心理衝擊,使他們難免兔死狐悲地聯想到自己,並由此得出結論:死亡是可怕的。然而人並非只是在生命結束之前經受痛苦與折磨,在生命開始之時同樣經受血的洗禮與痛苦。倘若不是因為知道曙光在前,經過暫時的痛苦之後將會迎來生命的成長和歡愉,那麼出生時的血腥與痛苦想必同樣讓人望而生畏,同樣可以使人得出「生是可怕的結論」的吧。生命開始時,經歷痛苦之後,來到這個世界是歡樂的:生命結束時,經歷痛苦之後,去往另一個世界又怎知就不是歡樂的呢?
對亡靈來者不拒的死亡世界在世人面前總是大門緊閉拒絕窺探,然而世人對死亡世界的猜測,揣度乃至妄想從不停止。世人對死後世界的類似於天堂地獄前世今生來世之類的描繪中處處折射著現實人間社會的影像,說到底,不過是活人以猜測揣度為基礎對死後世界的妄想而已,經不起推敲細想的。然而妄想無妨可以成為信仰,只要信的人多了,便能成為宗教,宗教是不需要自圓其說的。只要那信仰能夠幫助人克服心理障礙與恐懼,積極面對人生和死亡,則無論那信仰的內容是什麼,經或經不起推敲,能不能夠自圓其說,有總是聊勝於無的吧。
生,死:有,無;不過是事物的兩種不同存在形式,對立卻互不可缺。沒有「無」,顯不出「有」;沒有「死」,則無從體會「生」。「死」如回家,「生」不過是偶爾旅行在外。既然出外旅行的機會來之不易,何不全神貫注於旅途的美好風光?人在旅途,卻牽腸掛肚於家中,既於家中之事無補,又掃旅行之興,使得旅途變成?逋荊?瀉ξ摶媯?翟諉揮斜匾??/strong>
生時,全力以赴盡情享受生命;死時,坦然淡定從容迎接死亡;只要不胡思亂想,自己嚇唬自己,動物做得到的這些,人也做得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