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無法復原的全家照
最近我兄姐在整理母親留下的照相冊裡發現了一張被剪損的全家照,並將它發在親友的微信群裡。原本這張完整的照片裡有我的二位孃孃家、大伯家和我家,還有我的阿爺阿娘共二十四人,現在在殘缺的照片裡只有十五人。這是發生在荒唐年代的荒唐事。
此照是攝於1957年我剛出生不久,當時還坐在母親膝上。照片上還能見到的有我父親,我二孃孃,還有我大伯。被剪去的自然是坐在前排中間的這一大家子的大家長阿爺阿娘,站在他們後面的二姑父、大孃孃和大姑父也被剪去了,他們二旁的四個孫輩小孩也未倖免。
「文革」開始時,一切都是唯成份論。出身好的「紅五類」,做人趾高氣揚,出身不好的「黑五類」,處處受歧視。我阿爺在「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份,阿娘也就成了地主婆。當時阿爺阿娘住在二孃孃家,所以她家首當其衝由於阿爺阿娘的原因受到衝擊,被造反派抄了家。抄家時發現了這張全家照,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張普通的全家照,竟成了二孃孃家「立場不分,甘為地主階級孝子賢孫,妄圖復辟變天」的罪證。
之後,二孃孃悄悄將此事告知各家。於是各家商定將此照銷毀,在公開場合顯示已和地主父母劃清了界線,以免遭同樣不測。我母親因為實在不捨得銷毀此照,於是剪去了阿爺阿娘,還將照片中站在後排中間的大姑父剪去了,因為當時他穿著一套海運局的制服,母親怕被人見了誤以為他是國民黨軍官而罪加一等,剪去時殃及周圍的人,這就是唯一倖存下來的一張被剪損的全家照。後來各家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磨難,並沒有因為銷毀此照而倖免。
「土改」時,阿爺因曾由族宗推舉輪管祀田一年而被定為地主成份。從此他和阿娘隱居上海子女家中,再也沒有回過故鄉。家鄉的老宅隨即被鄉公所佔用,宅內古董字畫及紅木老式傢具被偷盜一空,繼而將宅院放火焚毀。曾聽我母親說過,在老宅的藏品中,有唐寅的字畫,還有慈禧太後的禦筷等。其實到「文革」抄家時,阿爺阿娘除了被抄去了僅存的幾幅收藏的字畫外,別無所有,他們已經淪為地道的無產者。
1967年3月,阿爺因腦溢血病逝於二孃孃家後,曾有其他子女有意將阿娘接去,以減輕因地主父母的因素給二孃孃一家帶來極大的政治壓力,但被阿娘毅然拒絕,她深明大義地表示她到哪家,哪家都會遭殃,已經害了一家,就不再害第二家。於是她沒有離開二孃孃家,四年後,阿娘在憂鬱中無疾而終。也因此二孃孃一家承受了比別家更多的額外壓力和屈辱。
阿爺阿娘的冤案雖然在1981年得到平反和糾正,但是這張全家照卻永遠無法復原。「文革」已經過去50年了,把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孩子們,是為了讓那個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不再重演。
註:此文發表在2016年9月12日《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前排左三坐在母親膝上的即為本人,左一、二為我兄姐,母親後為我父親,今年五月去世,享年94歲。後排右二為我大伯,著名翻譯家、《十字軍騎士》譯者陳冠商,一生悲慘。我父輩出身富家,民國時即有高薪職業,但是他們均投身中共地下工作。但解放後他們都受到殘酷的無情打擊,或被開除黨籍,或降級降薪。可是他們至死都沒有說過一句背叛中共的話,他們肯定不是愚昧無知,也絕不會是洗腦使然,他們當初投身革命更不是為了翻身求解放,那麼為什麼他們始終不渝?只能說他們選擇了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