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墳羊,道墳羊,墳羊本是昆蟲樣。自從有了《魯語下》,十傳倒有九荒唐。
我唱《鳳陽花鼓》,步其韻,擬其聲,采其格式,目的不是為了得瑟,而是為了加強諷刺,以便於更好地顛覆謬傳,宣揚正解。
「墳羊」究竟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呢?根據正史記載,一共有三處「羊圈」:
1、《國語.魯語下》:季桓子穿井,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問之仲尼曰:「吾穿井而獲狗,何也?」對曰:「以丘之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蝄閬,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墳羊。」
2、《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3、《後漢書.張衡傳》:國語曰:「魯季桓子穿井,獲土缶,中有蟲若羊焉,使問仲尼。仲尼對曰:『土之怪曰墳羊』。」
堪稱煌煌巨著、高山仰止的「前四史」,居然有兩部記載了這個段子,足見這個段子絕非一般的傳說故事,而是實有其事。大家想想,正史是什麼書啊?正史是官方組織編修的,儘管古時人們普遍相信神怪,但孔子與季桓子之間的對話這件事本身,應該是真實不虛的。
既然故事的真實性無可置疑,那麼,就讓我們來仔細偵破一下,被後世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的「墳羊」,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首先,我們來看看「墳羊」兩個字,有沒有可能是別的什麼動物的方言訛傳,或者其他與墳羊毫不相干的事物的古今音轉。
大家都知道,孔子是山東人,他的弟子也多半是齊魯人氏(有人統計,約佔65%)。中國北方,有三個地方的方言最難聽懂,第一是山東,第二是山西,第三是陝西。這三個地方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中原漢人與蠻夷交相雜處。
其中,山東是東夷人與中原漢人混居之地;山西是中原漢人與胡人混居之地;陝西是中原漢人與羌戎回狄混居之地。所以,此三地的方言都有點舌大喉深、鼻音雄渾、含糊不清;於聽者來說,特別容易造成誤解。
我某於2005年在南京接受一位山東民營企業家僱主的面試。這夥計來南京開會,住在雙門樓賓館。他讓我從合肥趕來南京,去他住處見面。
在國外生活多年,聽慣了洋腔洋調,回到祖國,乍一聽聖人故鄉的雅音正聲,反而讓我發懵了:
他在電話中把「雙門樓」,說成了「雙麥樓」,還特地強調是大麥的「麥」。初次與僱主打交道,當然不宜勞煩太甚;「門」被說成「麥」,我對南京又不熟,你說我哪兒找去?
當時急得我呀,對著滔滔江水直喊:蝦啊,你在哪裡?我需要抓你(抓瞎)。後來還是在一位當地老大爺的幫助下,破解此案,找到了地點。從此,我對山東人說話特別謹慎,悠著點「悠」得呀,比鞦韆還要高。
《國語》也是山東人丘明丘大人所編,內容剛好又是偏重記言——通過言論反映史實,刻畫人物形象。據說。丘先聖是在晚年雙目失明以後才開始編纂《國語》的,畢其功於一役全靠耳朵聽聞,嘴巴述說,所以,難免「字」不達言,詞不達意,甚至語言與文字,文字與語言,風馬牛不相及。
《魯語》二卷,恰好又是專門記載魯國的國君和卿大夫言行的專篇。在一個方言如此含混不清的地區,從故事到史書,都是談話記錄,你說,誰敢保證「墳羊」兩字,就是季、孔兩人對話中所指的土生動物?主從二人在小圈子內所說的「狗」和「羊」,一定也是當年與後世大眾所認知的牲畜狗和羊?
正是出於對這一點的深度懷疑,我才覺得有必要帶領大家,回到當年的穿井現場,重新挖掘,再次考古,通過深入井底,鉤沉打撈,降妖捉怪,把孔子和季桓子所說的「狗」與「羊」,徹底搞清楚,鬧明白,一掃古來在這件事上的咄咄怪氣和魔幻氤氳。
最早的原文,涉及到「季桓子」、「穿井」、「土缶」等三個關鍵詞,然後才引出「狗」和「羊」的。所以,弄清這三個關鍵詞,也許就能幫助我們管窺和感知「狗窩」與「羊圈」的大致輪廓了。
季桓子是魯國的公卿大夫,是魯國掌權拿事的貴族。他父親季平子提拔任用了孔子,孔子在他家做家臣,管理過他家的倉庫和牧場;季桓子本人,更是孔子的「蕭何」,先是賞識重用孔子,後來因為孔子出於維護「禮」的規矩而要求「三桓」拆除封地的城牆,損害到他的利益時,他又把孔子逼離魯國。
季、孔這段對話,發生在孔子四十二歲時,正好居於孔子三十歲出道和五十五歲周遊列國的中間。我推測應該是季桓子對孔子由欣賞、支持轉變為不滿、詆毀的時候。從對話的背景和語氣判斷,季桓子根本不是在虛心向孔子求教,而是在故意刁難。他的封地費邑,離魯國都城曲阜足有110公里,他在費邑「懵」在曲阜上班的孔子說「穿井得狗何也」,請問,這不是刁難是什麼?
穿井,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打井」。世傳「伯益作井」(非作刑,因為刑拘和刑罰早在黃帝戰蚩尤時就有了),伯益是大舜的女婿,大禹的股肱之臣和接班人。他的封國在山東魚台縣,當時也叫費。(據專家考證,魯有兩費,一在今山東費縣,一在今山東魚台。兩費讀音不同,費縣之費,讀音為「秘」,魚台之費讀音為「蜚」。)
打井技術,是魯國人或在魯地發明、改造的,魯地的官員和百姓肯定最善於此道。「穿鑿附會」這個成語想必與打井有關。你看嘛,穿——用長柄鐵釺;鑿——用短把鏨子;附——打完井要依附梯子出離土坑或井洞;會——回到地面與工友、親人相會。井分兩類:土井、旱井用於貯存;水井用於汲水灌溉或飲用。井在打法上,有垂直向下挖掘的,也有斜著朝旁邊穿鑿的。
季桓子說他打井,實際上未必是他本人親自動手,而是家臣或僱工乾的。他家打的這口井,到底是水井還是旱井,因為原文過於簡率,我們不得而知。但從費邑剛好在今天的費縣西北,而費縣西北的地勢是比較高的山地、丘陵,老季家人口眾多,又有農場的情況綜合分析,季桓子打的這口井,應為水井;地點呢,多數是在農地里,而非宅基地四周。
至於打井打到什麼深度時發現「土缶」的,從後文判斷,土缶裡面有活物,其埋藏的位置不可能超過兩米以下;再深的話,土壤結構就不同了,太板太硬,空氣稀薄,營養缺乏,阿狗阿羊就無法生存了。
土缶,即未經燒制的土罐子或土瓮子。民間一般用粘土(clay)或塘泥拌上麥芠或剁碎的秸稈抹塑而成,曬乾即用,無需放進土窯里火燒。這種容器本身個頭不大,入口特別小,裡面怎麼可能裝得下狗和羊呢?即使是剛出生的狗崽和羊羔,要放進或鑽進這類土缶之中恐怕都難以想象,何況成年狗羊?
既然不是正常意義上的牲畜狗和羊,那我們就按照原文的意思,先往精怪的狗和羊上想一想。
請注意,原文用的是「怪」,而不是「神」,不是「妖」,也不是「精」。怪者,異也。也就是形狀異於常類,有點特別而已。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是不相信、不傳講鬼神和靈異的,作為卿大夫的季桓子一定也不會。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蝄閬,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墳羊。可以肯定,木石之怪,水之怪,都是孔子聽來的,而土之怪,則是他自己的經驗。
有一個時空倒推法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原文:當今世界上,沒有人看見森林裡有木石之怪,也沒有人用儀器偵測到水裡有妖怪;那麼,兩千五百年前肯定也沒有,因為區區兩千五百年,人類社會的變化巨大,但自然界的變化並不大。同樣,孔子之前五千年,距今七千五百年前,同樣也沒有妖怪。倒是在距今十萬年、百萬年以前,在生物形態尚不穩定的時候,妖異可能真的存在。
這就是說,不恥下問的孔子,他聽聞來的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可能都實有其物,而且其物種至今還可能見到,只是古今名物對不上號而已。同樣,他根據經驗所判斷說出的「墳羊」,也一定是凡胎俗形的現實生物。
下面,我們把三處正史原文當作西洋景(Diorama)再回看一遍:
左丘明的peep show顯示: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土缶不確定,羊確定)
司馬遷的西洋鏡顯示:得土缶,中若羊。(土缶確定,羊不確定)
李賢(章懷太子)的放大鏡則顯示:獲土缶,中有蟲若羊焉。(土缶確定,羊被確定為蟲)
好了,這下看清了吧?公元前509年發生的事。其後,左丘明將其記錄下來,稱土缶不確定(也可能是一團土塊,也可能是一個半掩半露的土罐子或土瓮子,但裡面裝有泥土),但羊是確定的。時隔約400年,司馬遷修正了這個記錄,說土缶明確,裡面的東西跟羊有點象,但不一定是羊。再過約700年,章懷太子在註解《後漢書.張衡傳》時,便直接把羊解釋為象羊一樣的蟲。
三處正史原文,末了一處,李賢在註解《後漢書.張衡傳》時就已將這個謎團解開了,為什麼唐代以後,還有那麼多學人繼續相信墳羊是「土之怪」呢?古人迷信、愛幻想、不疲於傳播神道也就算了,如今是科學時代,眼界大開思維擴張的現代學者,若再盲從古人、因循舊說、囿於原文簡率而顯得無能為力,那就實在、實在講不過去了。
說實話,我是先看到司馬遷的段子的,當時我就憑直覺斷定,「墳羊」應該是一種土壤昆蟲。後來看到章懷太子的段子時,我就乾脆把這個蟲子從土裡扒啦出來了。誰呢?——蠐螬(White grub)或蚯蚓(earthworms)。
蠐螬,《爾雅》稱「蟦」,《本經》稱「蟦蠐」。蚯蚓,古稱「螾」。荀子《勸學篇》:「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
所以,「墳羊」應是盲人史官耳朵里「蟦羊」二字的誤錄;而「羊」則又是非魯籍孔門弟子耳朵里「螾」字的音轉。「墳羊」實乃「蟦螾」的訛傳。
土壤昆蟲是陸地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在物質循環和能量轉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它們種類繁多,形態各異,且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全世界都有分佈。
蠐螬,即古人所說的「蟦」,它們是金龜子的幼蟲,俗稱「地蠶」、「地老虎」,是一種極其廣泛的土壤害蟲。它們最喜歡吃剛播下的種子、根、塊莖以及幼苗。蚯蚓,即古人所說的「螾」,中藥的名字叫「地龍」或「土龍」。俗語稱它們叫「曲鱔」,古語還有叫「朐」、「朐忍(月+ 忍)」。山東有個臨朐,得名於朐山,估計山形蜿蜒如蚯蚓。重慶的朐忍縣,也是由此得名。
蚯蚓身上確實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1、沒有爪子;2、沒有雙目和雙耳;3、分不清首尾;4、辨不出雌雄;5、看不見牙齒;6、身上沒有毛;7、爬行方式非常奇特,有人說它是側行者、仄行者,有人說它是卻行者,即倒退著行走,實際上確是倒行;8、幼年與成年時的身體形態幾乎一樣,都是精子、蝌蚪、蛹、若蟲(nymph)的樣子,故而古人名之曰「螾」;螾者,寅也,萬物始生螾然也。更有甚者,古人見蚯蚓的身體斷成了幾截還能活下來,就相信它有一種不死的神秘力量。
(《史記. 孔子世家》裴駰集解引唐固曰:「墳羊,雌雄未成者也。」大概指的就是蚯蚓的第4個特徵。)
穿井獲土缶,中有羊焉。
這句話雖然沒有交待打井的季節、地點,也沒有指明發現土缶時的深度,但我們根據現代科學知識可以相信,4400多個蚯蚓品種中,有些確實能在冬季鑽洞(burrow)到霜凍線以下。
而霜凍線則取決於該地的緯度、氣候和地下水位。若以美國的蚯蚓鑽洞深度來判斷,山東費縣的霜凍線差不多也在6英尺即1.8米以下。考慮到費縣的西北是丘陵山地,地下水位應深於這個數字。蚯蚓若鑽不到1.8米以下,那何以稱「下飲黃泉」呢?
正如我前文所說,「土之怪」的「怪」,不應理解為「神怪」、「精怪」或「妖怪」,而應理解為「奇怪」和「特異」。
現代人習慣認為古人都是迷信的,不懂科學的。殊不知,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不可能靠玄理怪論來爭鳴天下的,而是憑藉真才實學來取信於人的。「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且「好學不倦」的孔子如此,位高權重,世代簪纓的季桓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對農業和土壤昆蟲的了解,絕對不比現代人差。
季桓子懵孔子說穿井得狗的「狗」,可能也是一種土壤昆蟲,最有可能的就是華北螻蛄,俗稱「土狗」。土狗也是「狗」嘛。土狗的成蟲和若蟲能咬壞農作物的幼苗根和嫩莖,它們也能在地面上下開掘隧道,但其活動深度多在10公分左右,冬季隱藏的深度也不超過1.5米。
孔子正是根據螻蛄(土狗)的這一習性判斷,打井在井下土罐子或土瓮子中發現的昆蟲,只可能是蚯蚓(羊),不可能是土「狗」,因為土狗無論冬季還是春夏,它們都鑽不了那麼深。
至於本文著墨最少的「蟦」(墳,念費),即蠐螬,因為它體量實在太小,樣子也不夠怪,而且它也鑽不到地下那麼深,所以,井下土缶中所藏不可能是它。墳羊的「墳」,即「蟦螾」的「蟦」,極有可能是一個偏意形容字。
看過《西遊》的人都知道,妖怪的原形,通常都是現實中的牲畜禽獸,只要有火眼金睛,再給它一金箍棒,管它何方神聖,道高魔高,它定會真身畢露。
經過我如此的神遊、冥思、考證、推理,千呼萬喚,「墳羊」的原形,終於閉著眼睛,光著身子,倒退著爬出了「羊圈」。千古妖鳴,從此不再流響。
這就是「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的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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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