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航海紀念碑沿著特茹河河堤走向貝倫塔(葡萄牙語:Santa Maria de Belém)。這二百米左右的步行消耗不了我們什麼體力,卻悄悄地拐走了我們很多時間。這裡就像步行街,但是路邊沒有商店,也不設攤位。小攤小販們站在人群中,他們的生意就抓在手裡,掛在身上,低聲地飄在嘴裡。他們幾乎是逼停每個從他們面前走過的人。導遊舉著三角小旗,走在我們中間。他用中國話大聲說,這些都是吉普賽人,當心自己的口袋。他公然把吉普賽人當作另類,語氣里滿是不屑。
吉普賽人在大多數國家被看成低端人口。在不同的國家他們還有著不同的族名。法國人稱其為波希米亞人,西班牙人稱其為弗朗明戈人,俄羅斯人稱其為茨岡人。我們中國人口裡的吉普賽人是借用了英國人的稱謂。直到1979年這個可憐的、流浪的民族才被聯合國正式承認是一個民族,並給了這個民族一個統一的名稱:羅姆人(Romani)。吉普賽語中,「羅姆」的原意是「人」的意思。這個民族是從公元1000年起駕著馬車拖家帶口地從伊朗走出來的。如今他們的足跡遍布世界。據估計,全世界現有大約1200萬吉普賽人。他們大部分在歐洲,在歐洲的吉普賽人多達1000萬。所以在兩牙游里我想一定還會遇到吉普賽人。
導遊保護自己的團員, 他的盡職無可非議。但他這樣瞧不起吉普賽人,著實在我心裡漾出了異議和對吉普賽人深深的同情。說實話,我心中的吉普賽人並不這麼差。這是個喜好用腳說話的、豪放的民族。當世界-你,在用小家敗氣的輕視度量他們的時候,他們卻用大步脫俗的腳步仗量著世界-你的胸懷,推算你的命運。當世界-你用痛苦親吻他們臉頰的時候,他們回報以歡快激越的弗朗明戈舞,讓你明白這個民族不願意承受你的痛苦。
今天,他們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立體、豐滿,絕對的原創。這是我第一次與他們相見。在我的人生中,每個第一次來臨,我都會眼睛一亮,饒有興趣地迎接。這次,當然。我把雙肩包由背後移到胸前。這是導遊一再關照的,說是在人多的地方,把包背在背後,那麼包里的所有東西就一定不再是你的。導遊就這麼時時把「所有」和「一定」這些絕對的詞語掛在嘴上唬人。一些大媽們也真被唬住了,小心翼翼地跟著導遊,生怕東西被偷走,或人被搶走。
我有心要更深層次地了解吉普賽人,就不再跟著導遊。我怕導遊的這種「所有」和「一定」干擾我這寶貴的第一次。我手裡捏著一張二十歐元,準備買任何我要或不要的東西。換句話說,我是打算用這張藍顏色的紙幣去買今天的第一次。這時一個穿著藍色T侐,頭髮㧧理得油光發亮的中年吉普賽人,走到我面前。他手裡晃著十幾副太陽鏡,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太陽眼鏡要不要?我心理似乎還沒準備好,忸怩了一下。哪想,還沒等我說要還是不要,這個中年人看我面有難色,就不再勉強我,轉身去截其他遊客。等我心理一切準備就緒,一個年輕的吉普賽姑娘走到我面前。她穿著鮮艷的彩裙,很保守,只有手和臉露著她黝黑的皮膚。她兜售的是遮陽帽。可能是她身上和手上的顏色太過紛繁,把我的眼睛耀得眼花繚亂。我稍一分心,停頓了一下,姑娘就不再多問,迅速在我面前滑過。我有點奇怪,他們怎麼會這樣做生意的。我遇到過很多當街攔截路人的小販。這些小販的死乞爛纏,軟磨硬泡,曾令我煩不勝煩。可是,這些吉普賽人的買賣卻很乾脆。要還是不要?要,付錢;不要,走人。乾脆利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眼看著導遊走遠,二十元錢已在我手裡握熱,可是它該往哪裡放,還沒著落。這時,一個頭上戴著各種稀奇古怪頭飾的吉普賽女郎走到我面前。她胖乎乎的臉和一直溜的身材把她的年齡藏得很深。她賣的是一種做工並不十分考究的、紫紅色的、圓形女用手袋。她把手袋一個挨一個攤在我眼前。她嘴閉著,眼瞅著我,一眨都不眨地等著「要」與「不要」的眼神從我眼眶裡跳出來。我不能再躊躇了,任意地抓起一個手袋點點頭。她臉上原本就塗抹著一層天然的笑,看我一點頭,她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濺出了笑意。她豎起一個手指,用眼睛問。我又一次點點頭,然後付給她二十元。她搖搖頭,在我面前張開右手五指,拍拍褲子口袋,搖搖手。我明白她的意思:手袋五元錢一個。二十元錢,她沒錢找。她一面向我做著手勢,一面四處張望。我也沒零錢,想不買,算了。但是看著她做成一筆生意的高興樣子,我不忍掃她的興。我眉頭剛一皺就馬上平了,習慣性地順從心裡的想法,要四個,湊滿二十元錢。儘管我實際上連一個都不想要。正在我籌劃怎麼用姿體語言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的時候,女郎舉起抓著紙幣的右手,左手指指我面前的地,然後不由分說把我撥在一邊,向我身後哇哩哇啦喊了一聲,便向我身後走。我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水泥地上只躺著幾片桔子皮,沒什麼可看的。我立即轉身看她,她腳步夠快,我一個眨眼,她人就閃沒了。我納悶極了。難道孫子兵法中的聲東擊西,這些吉普賽人也學會了?我想起了導遊的話,搔搔頭,嘆了口氣。這算是偷?不算。像是盜,也不對。騙子?憑我閱人的經驗,也不像。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把她歸到哪一類。
悻悻然,只得去追導遊。等我追上導遊,把剛才的經歷與他一說,導遊拍拍膝蓋回道:叫你們當心吧,偏不聽。於是導遊又一次來了個高屋建瓴的歸納:這種爛地方,都是爛人。我不好意思講出自己的初衷,只能連聲附和。一邊走,一邊再一次聆聽他的「所有」和「一定」。正在這兩個詞慢慢爬進我心窩的時候,我向後擺動的右手,被人逮住了,我一個吃驚,慌忙把手縮到前邊。這簡直是在變戲法。我右手往後擺是空掌,回到前邊,手掌里多出了二張紙,一張粉紅,一張淺灰。定睛一看,是15歐元紙幣。我又一個吃驚,回過身,那個吉普賽女郎笑得像一朵花的臉躍進了我眼眶。她細長眉,杏仁眼,鼻樑精巧,嘴唇寬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她,素臉淳樸,相貌端莊。她用嘴用手甚至用腳,使出渾身解數想表達她的意思。我忽然想起一個成語,「指手畫腳」。當然她不是像成語詞典里解釋的那樣「形容說話時放肆或得意忘形。」她是在千方百計讓我明白一個吉普賽人的買賣和坦誠。導遊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可能聽懂這位女郎在說什麼,但他不急著翻譯。他只是在癡癡地盯著女郎,想弄清楚眼前的事屬於什麼性質。他沒時間翻譯女郎說的話,他心裡可能正忙得慌。他一定在問自己,這怎麼可能?好一會,他才釋然。他向我解釋道:剛才她要你在原地等,她去找零錢。可是你沒等她,害得她四處找你。導遊看來和我一樣激動起來,我用微笑向女郎連聲說「Thank you,」 而導遊則是鞠了一個90度的躬。他可能明白了,在這爛地方,還有著一點不爛的人。(待續)
(解惑之旅-兩牙遊遊記 8月26日 晴)( 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