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電梯,我就覺察到苗頭不對。剛才還溫馨的賓館大堂現在瀰漫著詭異的氣氛。前台服務小姐神色謊亂,賓客臉上晃動驚恐。什麼都逃不過我敏銳的眼睛。我發現大堂里多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他們雜色的圓領衫,過膝蓋的短褲,粘著塵土的拖鞋,活畫出社會上專門惹事生非的人物形象。他們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有的靠在柱子邊,有的倚在牆角里,還有的斜躺在長椅上,真把一個涉外賓館祥和的氛圍給糟蹋了。看得出他們的錢財還富裕不到能住這家賓館,他們的資格還高攀不到來這裡開會。他們只是一幫蠅營狗苟之流,狐群狗黨之輩。他們中有二個人專守在電梯口,盯看每個走出電梯的人。不用問,他們是在找人。
我沒有想到危險這麼快逼近了我。但是好在我已做了簡易化妝。這裡除了山羊鬍子門衛同我有正面的接觸以外,其餘所有人都沒看見過我的容貌。甚至那藍衣工人也只是同我有一個側面之交。他不一定清楚我的五官究意是什麼模樣。這些人可能只知道我戴眼鏡,平頂頭,淺色休閑裝這些標記,可是現在這些標記都被搜走了。
唯一使我耽心的是那個賣水果汁的安徽姑娘。她可能會認出我。因為我只是做了簡易的化妝,我不可能剎那間象川劇變臉那樣把我的五官都換了。而且即使她認不出我,也會認識她的自行車。姑娘是否是他們的同夥呢?我汗腺一鼓動,全身的汗毛頓時都豎立了起來。
我站在電梯口,沒有馬上往閃著金色光芒的旋轉門那兒走,因為賣水果汁的攤位就在門邊。現在我冒冒失失走過去,安徽姑娘一定會和我打個照面。如果她是他們的同夥,怎麼辦?一場格鬥即刻發生。退一步說,如果不是同夥,只是他們互相認識,又怎麼辦?她一定會告訴他們我的廬山真面目,這假洋鬼子還沒出門,就要被戳穿西洋鏡。一頓拳腳互毆免不了。再退一步說,她們互不相識。如果一個洋鬼子裝扮的我從她面前經過,她表現出詫異,說出一些令人震驚的話來,馬上就會石破天驚,那些人即刻會圍上來。結果也不會太妙。擒拿格鬥我從來不怯懦,執法的連這點都怕那還執什麼法。但是我現在不是來比武的,也不是來收拾這些地痞流氓的,我是來追蹤地溝油的。而且一場打鬥把我的手腳弄髒了不算,還平白無故地把一個良家女孩卷進是非圈。她一定會受到連累,她以後還怎麼在這裡做生意。這絕不是我所想見的。怎麼辦呢?我已是被逼到絕路,江郎才盡。我透過最右邊的單向大玻璃窗,看見山羊鬍子門衛正在向這裡張望。我還發現那藍衣工人正在關閉那輛廢油脂收集車的後門。他已經完事,準備走人了。
山羊鬍子不在大堂內,我如同吃了顆定心丸。現在關鍵人物是那安徽姑娘。我撐著自行車,抬頭裝作看電梯門上方顯示電梯運行樓層的阿拉伯數字,同時我用餘光仔細觀察安徽姑娘。我在美國執法,每天閱人無數。什麼年令的人,什麼層次的人,什麼身份的人,什麼職業的人,我都必須在幾秒鐘內作出判斷。他們心中或裝著快樂,或愁著煩惱,或心事重重,或游手好閑,我都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象郎中把脈一樣清楚明了。儘管是餘光,但是安微姑娘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抓住,放入眼內,傳進腦殼,過濾盤整,分析綜合。
這時那兩個守在電梯口的人一左一右從兩邊圍上來。瘦骨嶙峋的高個子用撘訕的語氣先來測試他眼裡這位洋鬼子的漢語:喂,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一個「喂」字就算作對我的招呼。我把漢語的四聲從我的回答中全部抽掉,用美國人講普通話一概持平的語調回答道:我~在~等~人。就象一個剛學會幾句漢語的美國人在講普通話。我把語速放慢,這樣我有時間看大廳里的動靜,看安徽姑娘的舉動,看玻璃窗外藍衣工人的行蹤。這時一張猥瑣的猴臉遮住了我的視線。很快猴臉閃過,隨後來了一句純江北話:乖乖隆地冬,還是藍眼睛,外國人。我裝作沒聽懂,側著臉問:你~說~的~是~什~么?我純澈的藍眼睛,標準的洋鬼子普通話,滿腦瓜子金色的洋毛徹底地讓他們信服,我不是他們要找的人。瘦高個接著問,語氣里多了崇拜。他也語速放慢,學著我講話的腔調。他開始對我禮貌起來,開始稱我「先生」。但這稱呼從他嘴裡出來,怎麼聽都覺得有點彆扭。這詞他很少用,象生了銹似的從嘴裡磨出來很慢,還帶著結巴。他問道:先~先~先~生,你~在~等~誰~呢?我聳聳肩膀說:我也不道知,他~要~我~等。我有意把知道倒過來說,讓他們笑我這個老美漢語水平大概還達不到小學一年級。他們一笑,一鬆懈,注意力就被打散了。
這時我看見藍衣工人的廢油脂收集車已到了大院門口。再看安徽姑娘,我觀察的一分鐘內她神情自如,與她的客人談笑風生。她沒有與大堂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什麼語言的交流,甚至連眼神的交換都沒有過。我肯定她不是他們的同夥。至於他們是否認識,短時間內還看不出端倪。
我盯著電梯門上的阿拉伯數字,心裡盤算著下一步的路子。瘦高個又遞過來一個問話絆了一下我的思路。他小心翼翼地,怕惹毛了我這個洋大人,他問:你們怎麼認識的?我回答:剛才吃飯的時候才認識。我想好了,接下來的路。我把他要知道的全數灌進他的耳朵里,讓他稱心如意地消化消化。我說:他是上海東方衛視的記者。旁邊的猴臉一蹦起來說:李老頭猜的一點不錯,是記者。他一口江北話,我馬上猜准他和山羊鬍門衛是同鄉。我轉過頭,裝著聽不懂問:你~說~什~么?猴臉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而是別轉身,好象是在責罵空氣似的髒話出口:操他媽,揍死他。然後回過頭,臉上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一層薄薄的笑容里濺出一句似乎衛生了一些的問話:他什麼樣子的?是不是走在你的前邊了?我繼續把他們套牢,引他們入巷說:和我差不多的個子,平頂頭,戴著深色的眼鏡。他一定在我後面,我們約好不散不見的。我又故意把「散」和「見」前後互換了一個位置,讓他們笑過以後知道電梯里還會出來一位東方衛視的記者。
在中國,躲在陰暗角落裡做壞事的怕兩種人:警察和記者。警察明查,記者暗訪。一武一文,好象很威猛,很給力,很能把這些壞蛋嚇著。但我看到的卻是,警察勇而缺乏謀略;記者秀而過於張揚。2014年地溝油就已經泛濫了,警察們卻苦於沒有線索,而許多優秀的記者卻折戟於追蹤地溝油的路上。以至於地溝油最終泛濫成災,流進百分之九十家庭的餐桌。政府最後採取斷然措施抓了一些,判了一些。現在地溝油絕了嗎?業內人士說,不可能。確實也是,我親眼目睹的就是證據。
現在大廳里的這些人看到記者來擋他們的財路,當然是既怕又恨,不惜大打出手。看得出猴臉恨的激情在胸中越蓄越滿,終於爆發了出來:他奶奶的,就是這傢伙把李老頭騙得團團轉,傻逼老頭子會被這樣的人騙,等會撞到我手裡,看他怎麼騙,非揍死他,奶奶的。他噼里啪啦一口氣把心中的忿恨全發洩了出來。我裝著沒聽懂他的話問道:你是在講話?還是在喊人?還~是~在~唱~情~歌?我的話里藏著調侃揶揄,似乎還帶點詩意。猴臉沒法聽懂我的話中話。他只是搖搖頭說:沒什麼。他右手捏著左手的指關節,發出「嘎嘎」的響聲。自以為很精明從來不受騙的猴臉領著他的同夥們準備拳腳伺候那位記者。
中國的警察和記者是社會的脊樑和良心。他們是堵住地溝油的中堅。我仍信心
滿滿,寄希望於他們。中篇記實小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