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小金怎麼勸導,有幾個團員仍未從損失錢財的痛苦中恢復過來,他們的思想還在經受著煎熬,他們僵在展覽館門口,不願跨進門檻一步。特別是那對買了玉鐲的老夫妻連往裡邊看的勇氣都沒有,他們的眼裡積鬱著烏雲,苦著臉可憐地坐在一棵大槐樹下。而走進去的團友都收斂起笑容,神色嚴肅,象塑雕般僵硬針插不進。展覽館不大,但裡邊關於佛的陣列品卻很豐富。講解員看起來還正規得很。一件燙過的布質白襯衫束在極挺的西裝褲內,神氣十足地手裡拿著一根約一米長的金屬細棒。他不停地在牆上指指畫畫,他講得樣子很投入,講得內容也很深入。他講了陰陽五行,天地十二干支,什麼屬相般配什麼屬相,什麼屬相剋沖什麼屬相。如果相剋,怎麼彌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專業的素養一點不亞於國家級展覽館里那些講解員的。我們再一次被領進時光的隧道,到唐朝,到開元年間,甚至到還要早的漢帝。我們再一次被引進文明的搖籃,到黃河流域,到西瑪拉雅山的另一側,一直到無垠的太空。人是渺小的,佛是偉大的。我們恍恍惚惚地跟著講解員走,大約十分鍾終於看見時光隧道盡頭射進一片新世紀的陽光。我們走出來了,慶幸都沒有傷筋動骨。講解員很有禮貌地感謝我們聽了他的講解。然後,他補充說,接下來你們可以去請高僧開光了。大家的心頓時舒展開來,以為終於可以如願了。
講解員在臨離開時,好象記起了什麼,回過頭來補充著說,展覽館有免費的開光諮詢服務。一切是免費的哦,而且咨詢師也是高薪請來供奉佛事幾十年的專家。免費加專家,可能是峨眉山的佛們被團員們的誠意感動,終於掉下了二塊餡餅。這讓每個進來時蔫頭耷腦的團友又盈起了精神。大家象被打了雞血似得興奮起來,爭先恐後地往最頂端的那間諮詢室走去。小金適時地出現在團友面前,維持秩序。他要大家排好二行隊伍輪候著與專家談話。我排在隊伍的最後,等了約15分鍾才輪到我。
這間屋,門面暢開。門楣上掛下兩盞垂著華麗流蘇的傳統中國燈籠。屋裡香霧繚繞,朝東和向北的兩面牆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紙質旗幡,八卦符在彩旗中轉動著,象一雙雙眼晴注視著每一個來訪客人。它們彷彿要看進每個人的心底,從那裡撈出不誠意的東西。因此,走進這間屋,我們心中的所有雜念煩惱冤屈都灰飛煙滅了。室內的陣設很簡單。兩張長桌,長桌上鋪著深藍色的桌布。長桌靠牆的那一邊各坐著一位穿對襟青布大衫的被稱為佛學專家的咨詢師。長桌另一邊放著兩把椅子,是給來訪者坐的。我坐了下來,面對著這位諮詢師。他正襟危坐,一臉絡腮鬍,眼窩很深,細眯的眼睛里射出極為精明的目光。我把要開光的三塊玉墜放在他面前,說明來意。他給了我一塊半尺見方的黃色綢巾,要我把自己的名字,太太的名字,兒子的名字都寫上,還要寫上各自的出生年月日。最後寫我的意願。我象小學生那樣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了所有的內容。化了約五分鐘時間,把那塊黃綢布寫得滿滿的。然後用雙手托起這塊綢布,恭恭敬敬地請專家過目。
諮詢師低頭注視了一會我寫的,然後抬起頭掃了我一眼,接著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掐算良久。他臉上掛起很勉強的微笑說,你是福象之人。屬金,但缺水。現在開光正好用高僧的手把缺的補上。我覺得他講得很懸乎,有點聽不懂,便問道,怎麼補?我垂著的雙眼一抬,馬上被對面陰森的眼睛頂了回來。他說,請高僧開光之前,你要有誠意。我說,我很有誠意,專門買了新的玉墜。他說,那是給你自己的。給菩薩的呢?我問,菩薩還缺東西嗎?他說,菩薩啥都不缺,就缺你的心。菩薩要你虔誠的心。我問,那我怎麼給呢?我有點不解地問。諮詢師回答,最好的辦法就是放生。我攤開兩手說,我現在既沒有鳥又沒有魚怎麼放生,等我回去一定會去放生的。咨詢師說,回去放沒有用,必須在開光之前放。我有點急了,現在我到哪裡去捕魚抓鳥。諮詢師按住我的手說,不用急,到隔壁房間去,那裡為需要放生的人準備了鳥和魚。他在對我微笑,但是在這樣冰冷的臉上,看得出微笑只停留在他的兩片嘴唇上,而且轉瞬即逝。他替我用那塊黃綢巾包好了三塊玉墜遞給我,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要用鳥放生,越多越好。
我把玉墜放進衣服口袋,向諮詢師道了感謝,起身去隔壁。心想,剛才那個講解員說,一切都免費的,看來峨眉山的寺廟還蠻規矩的,想得也周到,等我去拜拜的時候,一定往捐款箱里多放點錢。我告誡自己不能要太多,放一二隻鳥就夠了。我走進了隔壁房間。一陣鳥雀的啼鳴驚住了我。這裡幾乎就是個鳥禽專門店。我回過身,把頭探出門去望了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時一位小姐走到我跟前說,沒有錯是這裡,要放生是嗎?我說,是的。她問要幾個?我說,一二隻就夠了。小姐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這麼小氣,象你這樣富貴的人來了都是十個二十個買來放生的。我一聽這個買字,才知道自己是領會錯了。在這裡諮詢是免費的,放生的鳥和魚是要化錢買的。天上沒掉兩塊免費的餡餅。現在一塊咽進肚子里了,另一塊得花錢買。於是我問,多少錢一隻?小姐說,90元錢一隻。
我心裡一震,我是個業餘的花鳥愛好者,這種不起眼的小草雀,價格一般都不會超過2元人民幣。我不動聲色,在屋中間一排掛著的鳥籠前踱步。然後,指著一隻漂亮的尾巴上閃動著金黃色羽毛的鳥問道,那隻黃鸝很漂亮,多少錢?小姐看了下說,減價賣給你900元錢一隻。我恍然大悟,再也不多問了。我知道了這間鳥禽間,這位諮詢師,以至於這個展覽館存在在這裡的目的。它與樂山大佛邊上的那個禮品店是一樣的貨色。它們象瘡痍寄生在風景名勝處,遊客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粘上,跟著而來的病況就是精神虛脫,錢袋被掏空。我故意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乘他們不注意溜出去。但是小姐的脖子象安上了軸似得,緊跟著我的步子轉。沒辦法,我只能大方地走到門口說,謝謝。我回過身去,那位絡腮鬍諮詢師已在我身後幾乎和我貼著面站著。他本來臉色就幽暗,經絡腮鬍一染,臉面就更黑了,講出來的話冷嗖嗖的滿是冰凍:今天如果你不放生,如果你得罪了菩薩,如果還想開光,你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問,你怎麼知道有沒有用處。我把他蒼白虛無的如果涼在身後初夏的陽光中,然後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小姐攔住了我,大有不讓我走的意思。我看到小金坐在不遠處的樹底下正往這裡瞧,我高聲地問小金,團友們都走了吧。我意思是想他替我解圍。但是,小金的回答是,不急你慢慢來。我這才明白他們是一夥的。一隻小麻雀竟然翻價五十倍。一隻黃鸝也翻了五倍以上的價。這不是一家搶錢的黑店是什麼?我面前的兩位不依不饒地纏住我,好象他們是被派來要債似的。就在他們還想用花言巧語誆我的時候,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們,一錘一個音:有用沒有用,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我在他們面前握緊著拳頭,把他們所有的非分之想全掐滅在我的拳心裡。
我忍住心中的鄙夷和忿怒,徑直走到小金面前,抓住小金的臂膀說,我們走。小金回過頭看看從屋裡湧出來的五六個人,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說,大哥,就幫撐他們一下吧。我的回答簡單極了,簡單到只剩一個字:不。小金還固執地站在我身後,咕嚕著象我身後的人打招呼。我頭都不願意回,我怕身後這些醜惡的臉面髒了自己的眼睛。我小跑步追上已走得很遠的團友們。擺脫了魔障,心中豁然開朗。峨眉山在前,我開始鼓起勁,走上登山愉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