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敢叫他傻子,因為他會發怒。但大家私下裡都這麼稱呼,只是瞞著他和他母親。
傻子大概十五六歲,乍看與常人無異,只有面對面交談時,你才會發現他的目光稍顯獃滯,言語也有些不合常理。
我搬到這小區好幾年了,並不知道他的存在,每天和妻子都是早出晚歸,忙著自己的生活。直到女兒學會走路,外婆開始帶著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玩耍,才有好心的鄰居提醒我們:小心那個傻子,讓孩子離遠點。
第一次聽到傻子說話,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後。我正在廚房泡茶,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聲音凄厲,壓抑,似乎還帶著哭腔。我嚇了一跳,以為又是哪家吵架,趕緊放下茶杯湊到窗口。原來是傻子,正對著一棟樓大聲嚎叫,每一次發聲,脖子上的血管都鼓起來老高。他又喊了三四次,我才聽清楚原來是在叫媽媽,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傻子媽媽矮矮胖胖的,一臉和善,時常帶著兒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每次兒子打出又高又遠的好球,她都滿臉笑容的稱讚。幾個半大小子無聊,在後面介面笑道:「打得再好也沒用。」媽媽皺皺眉頭,沒搭理他們,繼續鼓勵兒子。我有時心裡感嘆:這樣的孩子,以後怎麼辦啊!
傻子好像不會笑,神情向來很嚴肅,即使得到媽媽的表揚,也只是稍微翹翹嘴角。每天放學后,花園裡就聚滿玩耍的孩子。傻子常常拎一隻網兜套住的足球,站在角落裡獃獃的看,神情專註,目光中充滿渴望。如果孩子們人手不夠,偶爾會邀他一起。這時候,傻子就像一個聽到命令的戰士,快速衝過來加入遊戲。但是因為智力有限,常常只能分配到最簡單的角色,比如守門員,甚至有時只是一個門柱。然而不論什麼角色,他都一絲不苟,還非常熱情的把自己的新足球貢獻出來。比賽開始后,傻子會不停的大喊:「前面,後面,左邊,右邊。」孩子們當然不理會,有時還把輸球的責任推給他,甚至怪罪門柱站的位置不對。傻子不回嘴,咬牙站在原地,等待下輪比賽開始。要是本方贏球了,他也會振臂高呼,很像電視里狂熱的球迷,但卻從不離開自己的崗位。
傻子沒上過學,但常常趴在花園的椅子上寫作業。用的是那種帶田字格的本子,封面上用粗筆工工整整的寫著一行字。有一次我好奇,略略掃了一眼,只看見「雲都飄走了,種子發芽」幾個字,當時也沒在意,估計是哪位名人的勵志格言,沒想到後來這句話再次出現時,卻深深震撼了所有在場的人。
寫作業時,傻子從來不讓人碰本子,偶爾會有調皮的孩子過來騷擾,他就大聲吼叫,把人趕開。一次天黑了,作業還沒完成。媽媽來接他回家,他也大叫,不讓媽媽碰,借著路燈的光亮,堅持一筆一劃的寫完。
奧運開幕後,傻子穿上一套有火焰和祥雲圖案的運動服,在院子里四處走動。為了保持衣服整潔,他不再隨意亂坐,也從不穿著這套衣服參加遊戲。十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我抱著女兒在院子里哄她睡覺。傻子穿著依然乾淨整潔的運動服,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花園裡。也許是很想跟人說話,傻子在遠處觀察了一會兒,慢慢靠過來。我用餘光警惕的盯著他,隨時準備逃開。
傻子蹭到跟前,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這套衣服是奧運會的。」我把女兒換到遠離他的手臂上,扭頭看看:「是嗎?很好,真漂亮!」傻子興奮的眨著眼睛:「你這樣說,還有媽媽。」「啊,啊。」我轉身離開,撇下他一個人低頭欣賞自己的衣服,嘴裡繼續喃喃自語。
後來院子里失過一回火,等我回來時消防隊已完成了任務。物業的大姐拉著傻子訓斥:「你真是個…..不要命啦!」傻子的運動服上燒焦了一小片,仍然盯著黑乎乎的窗戶,雙手握拳,顫抖著小聲念叨:「失火了,救火啊……」
傻子其實會笑,前些日子,他坐在書報亭前和幾個老太太說話。冬日的午後,暖暖的陽光照在臉上,傻子神采飛揚,咧開嘴嘿嘿的樂著,露出整齊白凈的牙齒,眼睛眯成窄窄的一條縫。可是好景不長,傻子也許太興奮了,忽然探頭親吻一個老太太的臉頰。還沒等他收回身體,老太太就抬手打了他一耳光,大喊一聲:「流氓!」。
所有人的談笑都戛然而止,傻子呆愣片刻,突然抓起半塊磚頭挺身站起來。人們嚇得四散逃開,只有打人的老太太不知所措的僵在原地。傻子雙目圓睜,腮幫子鼓起老高,身體隨著粗重的呼吸微微搖晃。他茫然無助的向四周望望,眼中漸漸充滿淚水,猛然抬起手,把磚塊砸在自己的前額上。
一聲悶響之後,磚頭掉落地面。一道細細的鮮血,和著淚水,順著傻子的臉頰緩緩流下。
媽媽聞訊趕來,一把抱住兒子,眼中晶瑩閃爍,淚珠滾滾而落。她輕輕給孩子擦掉臉上的血,咬住嘴唇回過頭,瞪大眼睛看看老太太,一個字也沒說,拉著傻子轉身回家。
我在圍觀的人群中默默佇立,心中很不是滋味。
走到拐角,傻子忽然掙脫媽媽的攙扶,回身面對大家,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帶著哭腔,嗓音嘶啞的喊道:「你們……以為,雲都飄走了,……種子就不會發芽。不……,我們還有眼淚!還有眼淚!」
傻子名叫宋振搏。拼搏的搏,不是錯別字。
後來所有人都不敢再和宋振搏說話,因為他會打人——打他自己。
附帶說一句:救火是專業人士的工作,不建議未經訓練的人在非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冒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