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探監

作者:sanmiwu  於 2021-4-5 21: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luantanqin|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5評論


1952年,一場大病,差點要了媽媽的命,那一年我兩歲。

媽媽先是肩膀上長了一個小毒尖,沒有太在意,覺得鄉下人,小病小瘍的不礙事,熬熬就過去了。

爸爸那時在村裡農會當幹部,剛解放,農會事多,打土豪分田地,分牲口,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也沒把媽媽的病當回事。

等到小毒尖慢慢長大,變成毒瘡,媽媽發燒昏迷,卧床不起,爸爸這才感覺到事態嚴重,連夜到二十公裡外去請了兩個大夫----就是我的姑父和舅舅,凌晨5點扛著手術器材回到家。

大夫看完,也嚇得夠嗆,雖然行醫多年,他們沒見過這麼大的毒瘡,差不多有碗口那麼大。

打了退燒針,跟爸爸說,

"真的沒有把握,要不另請高明吧?"

爸爸說,

"你們倆已經是能請到的最好的大夫了,再說,都病成這樣了,哪還能來得及再去請別的大夫?"

商量妥了,決定天亮動手術,把毒瘡割掉,就在家裡。

麻藥不夠,只有小半針,怕媽媽熬不住亂動,用繩子捆在床上,爸爸在旁邊用手摁著。

姑父主刀,他長吸一口氣對媽媽說,

"大妹子,你忍住啊,行不行就這一刀,看你運氣了。"

爸爸後來跟我說起這事兒眼睛里還有淚花,

"你姑父醫術高明啊,你媽媽也爭氣,硬是挺過來了,一刀下去,膿血嘩嘩流了一碗多,然後用刀把死肉一塊一塊割下來,都露出白骨了。"

我心裡害怕,心想關雲長也就這樣了。

"手術動了一個多小時,清理完死肉,拿來一個大拇指大小一個瓷瓶,去掉瓶蓋,用棉球蘸了很少的藥粉敷上,紗布,繃帶包好,中間插上一根線捻。"

我問要線捻幹什麼?

爸爸說,

" 是要把裡邊的膿水流出來,你姑父做完手術,衣服全都濕了,臉色蒼白,坐在門外一聲不吭,只是一根一根地抽煙。"

我心裡想,姑父想必也是緊張壞了。

1955年秋天,公安在我家廚房搜出一把用油布包著的手槍,爸爸被捕,那一年他35歲,我5歲。

到了冬天,鄉里有人來通知,說是爸爸要被送往青海勞改農場服刑,讓家屬兩天之內把過冬棉衣送往偃師縣城的監獄。

媽媽連夜做了一件新棉衣,加上一件舊棉褲,打個包裹,囑咐姐姐看好家,讓我和她一塊兒去縣城看爸爸,說是去去就回。

我在家裡排行老小,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媽媽到哪兒都帶著我。

哥哥們在外讀書回不了家,姐姐比我大三歲,在家裡幫媽媽做家務,外帶照看我。

跟姐姐告別,她哭了,

"路上照顧好媽媽,家裡沒事,有姐姐在。"

雞叫頭遍,天還不亮,準備點乾糧,背著包裹,我和媽媽出發了。

說是去縣城,縣城在哪兒也不知道,媽媽一個小腳女人連大門都沒出過。

翻山越嶺的,一路走走歇歇。

我問媽媽,

"爸爸殺人了嗎?為什麼會被抓走?"

媽媽說,

"別亂說,你爸爸是好人,是有人告發他宣揚九宮道。"

我問媽媽什麼是九宮道。

媽媽說,

"你兩歲那年媽媽生病,差點命都沒了,那天有鄰村的老先生來家裡看媽媽,跟你爸爸說,信九宮道,可以保佑家裡人免遭大災大難,你爸爸就交一毛錢登記了名字,後來九宮道成了反革命會道門,頭頭們被當成反革命鎮壓了,都好幾年了,不知道誰把這個事情又翻出來了。"

我問媽媽家裡為什麼會有槍,我一點都不知道。

媽媽說,

"那個槍是咱家鎮宅的,解放前咱們有仇家,你爸爸走南闖北的,沒有槍怎麼保護家裡人,那把槍是你爸爸用十幾擔棉花換的,解放了,捨不得交,也不敢交,就一直用油布包好放著,唉,沒想到這次就被搜出來了,肯定又是有人告密了。"

我知道,爸爸的脾氣不好,在外邊風風火火的,對家裡人最嚴厲了,哥哥們挨過他不少打,我不聽話的時候,他也會用手抓著我的腳脖子,倒懸起來頭朝下,嚇唬我要把我丟到茅坑裡去,他肯定是得罪了什麼人。

我對九宮道和窩藏槍支沒有概念,只是隱隱覺得是很大的事情,於是問媽媽,

"爸爸會被他們槍斃嗎?"

媽媽愣了一下,說,

"不會的,不會的,又沒有殺人放火,政府不會冤枉好人的。"

我問,

"那爸爸什麼時候能回來?"

媽媽說,

"乖乖,等你長大爸爸就回來了。"

緊走慢走,快中午的時候,我們趕到伊川東草店我二姑姑家。

姑姑家隨便吃點飯,又催著上路。

我困得不行,老想睡覺,表哥背著我步行把我們送到關林,找熟人,坐馬車天黑趕到洛陽火車站。

表哥買了車票,把我們送上開往偃師的火車,已是後半夜。

車上人不算多,找個位子坐下。

對面一個中年男子在吃燒雞,滿手滿嘴的油。

看他吃得香,我心裡痒痒的,使勁咽了一下口水。

媽媽見我看人吃雞,以為我嘴饞,低聲說,

"你想吃啊?"

我咬咬牙說,

"不吃。"

心想,怪不好意思,讓人看出來多丟人。

媽媽拿出姑姑給的雞蛋糕說,

"乖,你要是餓了就吃蛋糕啊。"

媽媽拿出家裡帶的干饅頭,咬了一口。

我看著她說,

"媽媽,我不餓,你吃雞蛋糕吧。"

我對監獄沒有概念,爸爸住監,我心裡難過一下就過去了,倒是第一次坐火車,有些興奮,一直看著窗外,看站台,看路燈,看手裡拿著小紅旗的列車員。

火車車輪的咣咚聲催我趴在媽媽懷裡睡著了。

睡眼朦朧中到了偃師車站,下火車,媽媽背包,拉著我走出車站,天還沒亮。

在火車站候車室坐到天亮,逢人打聽偃師監獄,有人指點說在邙嶺,走走差不多要小半天。

時候已是初冬,順著山路往荒郊野外走,風呼呼地吹,刮的滿天塵灰,捲起樹葉在天空中飛舞。

路上行人很少,天陰沉沉的,由於乾旱,土路兩邊的麥苗都趴在地上,風吹著電線,掛在電線桿上來回搖晃。

媽媽見我累了,說,

"乖乖,來,媽媽背著你。"

我不讓,心想,媽媽好幾天了都沒好好睡覺,我都這麼大了,我自己能走。

媽媽硬是要把我背到背上,一隻手攔著我的屁股,另一隻手挎著包。

我用一隻手使勁摟著媽媽的脖子,另一隻手幫她拉著包。

看著媽媽實在太累,我拚命跳下來,往前跑,回頭跟媽媽說,

"媽媽,沒事兒,你看,我能跑。"

媽媽趕緊喊住我,

"孩子,慢些,別跑,小孩子腿跑傷了,是一輩子的事。"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趕到了監獄,高高的牆,上邊掛有鐵絲網。

媽媽背著包,拉著我來到門崗。

兩扇大門朝北,門口是水泥地,一陣風吹來,冷的哆嗦,我原本就心裡害怕,這下更緊張,拉著媽媽的衣角,躲在她身後。

門崗過來問,

"哦,送棉衣的? 哪裡人?"

"山張。"

"晚了,咋不早點來,昨天下午犯人已經坐火車到青海去了。"

媽媽一下子崩潰了,

"鄉里幹部前天才跟俺說的,咋著昨天就走了?"

"我們是前一個星期通知都發給犯人家屬了,是你們鄉里拖延時間,沒辦法,現在晚了,你們回去吧。"

媽媽說,

"人走了就走了,能找人把棉衣給他捎去嗎? 這大冬天的,青海那邊更冷,沒有棉衣,人還不凍死啊。"

門崗也不客氣,

"階級鬥爭的對象,怕死就不要進來啊,我上哪兒找人給你捎到青海啊,反革命家屬,咋這麼難纏。"

轉身把大鐵門給關上了。

我能感覺到媽媽的沮喪和失望,還有她的無奈和不死心。

我們徘徊在監獄門口,往裡看,想著也許會遇上個好心人或是大領導什麼的,可以把棉衣收下。

媽媽跟過路的每個行人說,我覺得她是糊塗了,就說,

"媽,他們又不是看犯人的,跟他們說什麼?"

熬到下午快天黑,媽媽知道沒有希望了,有人跟她說,

"大妹子,還是回去吧,再等一天也沒結果,犯人都走了。"

看著媽媽,我有些緊張,

"媽媽,爸爸真的會凍死在監獄嗎?"

媽媽抱著我哭了,我們倆哭成一團。

從路東來了一輛馬車,媽媽擦擦眼淚忙上前打招呼,

"這位大哥,行行好,俺來給孩子他爹送棉衣來晚了,犯人都坐火車去青海了。我帶個孩子,還有這包裹,天快黑了,這往洛陽有幾十里,走到啥時候,你行行好,捎俺一程吧。"

趕車人五十多歲年紀,說,

"看你娘兒倆怪可憐的,上車吧,也是巧,我從洛陽往偃師送貨的,回程,順便把你們捎到洛陽吧。"

媽媽給趕車人作揖,

"老天保佑,謝謝大哥啦,世上真有好人。"

趕車人說,

"沒事的,大妹子,我常年出差拉貨,風吹日晒的,遇到的難處多的是,能理解你,能幫人一把總比不幫強,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俺做人不壞良心,積一份德,享一份福,老天爺長著眼呢。"

"是,是,你說的真是理,這人生在世,多積善,少作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一路上媽媽和趕車的人拉些家常,那人開導媽媽,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想開點,其實,六年說長也不長,很快就會過去的。"

搖搖晃晃,馬車趕到洛陽已經夜裡十點多鐘,途徑東關廢品收購站----舅舅家住在那裡。

媽媽下車,趕車的把我抱下車,告訴我們廢品收購站就在拐角處。

馬車走了,媽媽一再謝天謝地,一路走著一路打聽,好在路程不遠,不大功夫到了收購站門口。

剛進大門,媽媽高聲喊著舅舅的小名,

"狗毛,狗毛。"

舅舅聞聲走出屋門,

"姐姐,你嚇死我了,咋著這麼大黃昏來這兒,有啥急事?"

說著接包裹把母親讓進屋,趕快倒水洗臉,吩咐舅媽去做飯。

第一次見到廢品收購站,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昏暗的燈光下一堆一堆的大白骨頭,一堆堆的廢鐵,還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東西,陰森森的有些可怕,就像這個世界,我覺得這一天像是經歷了好多年。

進了屋,暖暖和和,我的緊張情緒有些緩和。

舅媽做飯,給我找了一個表哥的舊棉衣穿上。

媽媽和舅舅聊天,說著說著就又哭了,舅舅勸她,

"姐,沒事的,姐夫身子骨好,又仗義,會來事兒,不會有問題,他肯定會熬過這道坎。"

那一夜,因為勞累奔波,我趟進被窩就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

爸爸回家了,我騎在他的肩膀上,他一隻手扶著我,一隻手拉著姐姐。

一個孩子的眼光,我那時還不能預測,沒有棉衣的監獄生活竟然是爸爸接下來二十年裡最為輕鬆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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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tea2011 2021-4-5 23:15
三米的媽媽不容易。
回復 curtisw 2021-4-6 02:49
好感人的故事,父親經歷了二十年煎熬,母親也不容易。
回復 sanmiwu 2021-4-6 03:12
curtisw: 好感人的故事,父親經歷了二十年煎熬,母親也不容易。
從鎮壓反革命,到四清,再到文革,整整二十年。
回復 BANGZI 2021-4-6 22:27
感人!
回復 tfera 2021-4-7 12:33
馬列主義災難惠及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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