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一訴苦,老子就發笑。」
這是我每回讀到文革傷痕文學中知青題材的時候的體會。
誠然,北大荒黑土地,海南島橡膠林里浪擲青春歲月的故事委實令人唏噓扼腕不已。但和我當年的下鄉生活比起來,他們簡直就像高中畢業舞會那麼令人神往了!
我那位「現行反革命集團骨幹分子」的父親,在經過了毫不遜色於紅岩渣滓洞的酷刑后,雖然最後僥倖被判處「免予刑事處分。」我們全家卻要從城市被遣送回原籍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換言之,我們被剝奪了城市居民的戶口,一夜之間脫胎換骨成為百分之百的鄉下人。
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早上,我們一家四口和鍋碗瓢盆,被褥衣物共擠一車,在父親原單位幾名紅袖章工人糾察隊員的押解下,踏上了回鄉務農的不歸路。我想當年被罷官流放的韓愈,林則徐之流的境況也類似於此吧。
從此,煤油燈代替了電燈,泥濘田埂代替了柏油大道,稻草桿代替了蜂窩煤。
那個年代,懸挂在潮汕地區廣大農民頭上的一把利劍就是飢餓。地里收回來的稻穀,先被硬性定量徵收了公糧和餘糧(即使是嚴重歉收,這兩個指標也是一顆都不能少,因為那時候我們偉大的祖國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有義務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階級兄弟姐妹,如越南,阿爾巴尼亞,朝鮮,坦贊尼亞等),剩下多少才按每個家庭掙得的工分數來分。於是,一年的糧食撐不到半年就空空如也。剩下的日子怎麼辦?對不起,自己想招去吧。可以借貸的人家都借過了,可以變賣的家當都變賣了,就為了換點現錢到黑市去買糧票。當時,我們家開門七件事就是:米米米米米米米。別無他求!所謂「衣食足然後知榮辱。」 在飢餓面前,尊嚴是一錢不值的。那時候,不要說為三斗米折腰。給我一斗米,給你磕響頭我都干!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為節省用米,我們每日三餐都是稀飯,稀飯,稀飯!為了果腹耐餓,任何其他根莖作物都成了輔助食物:紅薯,芋頭,玉米,山藥,土豆。那時候,誰家要吃一頓乾飯,都必須偷偷摸摸關起門來。否則馬上就會成為全村的頭條新聞:某某家居然吃乾飯啦!而這一家就會像現在某些被發現擁有巨額來歷不明資產的清官一樣,跳進天安門的金水橋里都洗不清!
飢餓在我的童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深烙印。時至今日,我對稀飯,紅薯,芋頭依然懷有無比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想來就是當年歲月刻下的記憶紋理。回首前塵往事,我發現,童年時代經歷的飢餓,貧窮,屈辱和厄運,會滲入我們的血液和基因里,影響我們今後的 一生。縱使我們後來脫下青衫換紫袍,攀上枝頭當鳳凰,昔日埋下的種種劣根性或陋習,仍然是「平時看不見,偶爾露崢嶸。」(你可能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沒關係。至少我承認我是這樣的)。
聯想到最近有關列治文圖書館中文圖書嚴重被盜被毀的報道及輿論界對這種惡行的聲色俱厲的指責,我會發出莫名其妙的會心一笑。因為我知道:這些人在偷書或撕書的時候可能真的是身不由己,就像小公狗見到路邊的消防栓就情不自禁地要翹起後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