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M是個在餐館打工的BUS BOY。認識他的時候,俺剛出國不久和一群多大的男女學生整天踢球喝酒鬼混。留學生里有到餐館打工的,所以就間接認識了老M。。說起來那時學生課業重還要打工賺學費,真的是很辛苦,絕沒有後來這幫小留兒們那麼不堪的。。
老M是個思想很老派的上海人,但卻能說了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你知道老派的上海朋友說普通話,一般都是前半張嘴發音,距離拉開一點,聽起來便一片唧唧嘬嘬的如同鳥類,老M卻耍著一口低沉老練的中音京片子,如同牛津口音鶴立於東倫敦的一群侉子,這種矛盾就讓人印象深刻。
老M還有一些乖僻,比如喜歡看30年代英美老電影,和重複著電影里那些經典得有些迂腐的台詞。沒事兒經常給我們這些小年輕講啥啥派拉蒙艷星的韻事和
QUOTE。對我們這些對獵鹿人都無感的人來說,這就實在是有些酸氣,不過一個人有點文化修養總歸是好的,所以即使他窮的連一台VCR都買不起,每次都要
來霸佔俺們的VCR來看這些從BLOCKBUSTER租來的黑白老帶子。在一邊打牌喝酒麻將的我們,對他也從來不大反感。
後來老M也加進來一起喝酒,卻原來是個有六兩白乾的量的酒鬼。一次果然喝多了,他就慢慢講了點自己的身世。
老M的爺爺,原來是30年代上海灘的一個大律師,小學都沒上過,大字不識一個,卻能混到能持牌在華洋混雜的律法界打滾,混跡在黑白兩道之間還頗為如魚得
水,乃至杜月笙還是黃金榮等都很買他的賬。在日本人打進來之前在就在霞飛路和莫干山分別就買下了兩棟別墅,藏起了老M奶奶這個從良舞女的二房。而M爺的原
配似乎永遠在蘇南鄉下吃齋念佛,從來不去十里洋場秀大婆身份。。說來,老爺子場面上後花園都能料理得順風順水,想起來應該真是個人中龍鳳。
到老M的父親,這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那就是另外一番氣象了。這位公子哥兒簡直是另外一道風景:從小學的時候,家裡下人要去打掃衛生,他經常只要看
到,便一把搶過掃帚墩布說:「姆媽(上海人是這麼叫奶娘之類的吧傭人吧。。),你每天很累的,我來打掃就好了。你坐著你歇著。。」 姆媽們沒有什麼文化,
就經常擠在花園裡的傭人房,一起笑這個公子哥說他真是傻透了,居然有傭人而不用,這腦子不管讀多少書,也一定是壞掉了。。
後來自然就我黨給變天了,老M的爺爺恰如其分地在50年代初死了,後來的抄家,驅逐,親戚的白眼,下人的竊奪。。這些讓人靈魂消散的醜陋,都沒有見到就見
杜月笙去了。。但是公子哥兒那M爹卻都看在眼裡。可奇就奇在,他卻似乎就跟沒看到一般。仗著英文底子,M爹在上海一個什麼出版社還是圖書館謀了個職位,就
和也吃起齋來的舞女母親一起相依為命地過這日子,整天滿足樂呵。。直到六〇年實在是餓得受不了,就販賣一點碩果僅存的金條去果腹。然而你知道,里弄的是非
婆娘們。。畢竟紙里包不住火,就有同樣餓得兩眼發綠的親戚來「借」錢。喝,好一個公子哥。M爹打開包裹,指著金條對親戚說:「你就拿吧,給我留點就蠻
好。」
真的是挺傻,不過公子哥兒M爹就這麼與世無爭地活著,據說還挺快活。
老M說起這些故事的時候,厚眼鏡後面的倆小眼睛一閃一閃,讓俺們實在是看不出什麼表情。倒後來,他就拿來一堆早就是某某療養院的莫干山別墅和被某某滬官佔據的淮海路別墅照片,幽幽而又堅定地說:我明年就回去跟他們打官司,這是我們家的。我一定得要回來。
我們就說:就是就是,要回來要回來,跟狗日的干,干TA狗日的。。之類的話來應景。心中卻笑他的迂腐和沒來由的自信。老M就看看我們,就接著回頭去看那些老電影了。
後來聽說他打工實在是不上心,就被炒魷魚了,又聽說他國內的那些家業似乎有點希望,他就那麼迴流了。至於東西要回來沒要回來就不得而知。只是從此再沒有他的音信,連其他迴流上海的朋友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NOTE: 想起老M,歷史的捉弄還在其次,更多的,是所謂三代的貴族,M爺,M爹,M自己。。歷史的宿命也好,命運的玩笑也好。如今看我們自身或子
女,他們將會是M爺那樣狐狸豺狼似的人物,還是M爹那樣孟嘗君那的氣質,還是老M那樣活在夢裡的悲劇。。。。尼瑪,還是不操這個心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