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流氓警察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常言道:上得山多終遇虎。像畢汝諧這樣一個整天在北京四城拍婆子、動輒三五天不著家的主兒,
啥人碰不上啊。今天就說一個碰上流氓警察的故事吧。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拍中一個外貿部的女孩,話不投機,因為她太死板了;畢汝諧是多麼開放的人、
多麼熱情的人、多麼不拘小節的人、多麼無視男女界限的人呀,呃,可她還像文化革命前的女孩兒那樣,
死死板板,連手都不能摸一下,這有什麼意思啊,拉倒吧。
說拉倒,沒有能拉倒。過了幾天,我們又在大街上碰上了。那個時候,大家都失學了,
時間一大把,沒有地方去呀。除了逛大街沒有什麼正經事好乾了。畢汝諧好歹每天還看書寫作,
夢想有朝一日當個作家;這個女孩呢,早就信服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時髦理論了,為了不當反動派,
把原來學的一點文化底子都忘光了;哎,認識倆字兒,逛大街別走丟了就行了。
再次見面,她似乎有些悔意,我實驗性地跟她拉拉手,她也沒計較;我就跟她說咱倆到頤和園玩兒去好嗎,
她說:好呀,頤和園挺遠的,去一趟多半天就打發過去了。
您聽著覺得可笑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就是時間,不珍惜時間,卻要打發時間了;
可那是文化革命的事兒啊,不是改革開放的事兒,兩碼事,對吧?
於是我們就去了頤和園:我很有心計地把她領到了萬壽山後山,那時候正是盛夏時節,
蟬鳴陣陣,樹林茂密。走進樹林幾步,就看不見人了。
我們在樹林深處開始動手動腳、擁抱接吻;這些事兒一旦開了頭,
總是要逐步升級的(當時報紙上天天說,美帝轟炸越南是逐步升級的),逐步升級這個詞不僅適用于越南,
也適用於萬壽山後山。然後,我有些把不住自己了,好像她也有些把不住自己;千不該,萬不該,
我不該把手伸進了那個在公共場合絕對不應該碰觸的地方,可是一旦伸進去就拿不出來了呀,迷迷蕩蕩,
捨不得往外拿;這個時候,我驚恐地看見面前出現一雙半舊的解放鞋,抬頭看到一個普普通通、三十齣頭的男人,
用冷峻的目光盯著我的那隻誤入歧途的右手;我慌亂地把手拔了出來,不知所措,而她羞愧得滿面通紅,
深深地低下頭去。
這個男人一言不發,但是此時此地無聲勝有聲,我嚇得六神無主了。男人掏出一個公安局的工作證晃晃,
沒有打開,我們自然也不敢讓他打開;只能聽天由命,由他隨便發落了。
男人的第一句話是對我說的:你站到旁邊去。他指了指大約5米的地方。這時候,畢汝諧又慢慢變回老油條畢汝諧了,
稍稍鎮定下來了,我裝作腿腳有毛病的樣子,藉以麻痹對方的警惕性,一搖一晃地
走到大約七、八米的地方,也就是說,我有意佔了他兩三米的便宜;這時候,他命令女孩站起來,
面對面地跟他說話;我發現男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女孩吸引了,覺得這是個
稍縱即逝的機會,便像老虎出澗一樣, 竄入密林,撒腿飛奔,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腿;情急之中,
我變成了神行太保戴宗,竟然一口氣跑上了佛香閣,然後混入遊客群下山了。
來到石舫,交了5分錢,坐上去龍王廟的擺渡船;船上沒有什麼人,我便捂著臉躺在長椅上,船老大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肚子疼。到了龍王廟,我不敢走大門出去,就沿著頤和園后圍牆找機會;後來看見一個缺口處,就翻了出去;
當我完全脫離險境以後,才想起那個女孩兒,我冷笑著對自己說:大字報天天批判鄧小平歷史上是個逃兵,
畢汝諧也是逃兵,大家都是逃兵!
我覺得很對不起這個女孩兒,想幫幫她,於是,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單間,給頤和園派出所打電話;
我說:一個小時以前,我和一個女孩在萬壽山後山被便衣公安扣住了;我是男子漢,我鄭重聲明:
這件事情的責任在我,不怪那個女孩兒,你們不應該懲罰這個女孩,應該懲罰我。
接電話的人沒精打采地說:是嗎?我們沒聽說後山有這個事兒啊。
我沒來由地激動起來,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或者像國產電影里共產黨英雄那樣,
在緊急關頭,面對日本鬼子的刺刀,大喝一聲:住手,不要傷害老百姓!
我激情地滔滔不絕地說:冤有頭,債有主。請你們跟我算賬吧。我不能讓這個善良的女孩受委屈。
現在,我馬上就去你們派出所,我馬上過去。當面鑼對面鼓地和你們談一談,我什麼也不怕,我是泰山石敢當!
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在吹牛皮,放大炮,卻一下子停不下了。
那個傢伙馬上來精神了,興奮地說:歡迎,歡迎。歡迎你來把事情說清楚,說清楚就沒事了。
我放下電話,走了幾步,又改主意了。我對自己說:畢汝諧,你就是個羅亭式的人物,行動的矮子,
語言的巨人;你去了能解決什麼問題呢,不單救不出那個女孩兒,哎,把你自己也葬送了。
於是我就回家了,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大約半年以後,我又在大街上碰見她了;還是那句話,大家整天沒事兒在大街上閑逛,早晚見面;
判若兩人,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單純樸素的女孩,眉眼風騷,浪笑不斷,渾身上下透著邪氣,
讓我想起國產電影里那些反面人物:女特務、妓女、暗娼、交際花。
她說:哼,我今天算知道警察是怎麼回事兒了。你跑了以後,那個警察問我他是誰呀,
我說我在大街上認識他的,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啊,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哪兒。警察就說:
今天你是想從嚴還是從寬呢?要是想從嚴,我把你送到學習班(非正式的拘留所)去,從寬呢,我可以把你放了。
我的心一下絞得生疼,連忙打斷她:別說了,別說了。我受不了這刺激。
孟子曰:君子遠庖廚。君子只不過是躲開那個烹制肉食的過程,並非不吃肉。
她浪笑著,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罪是我受的,你跑的挺快;你受什麼刺激啊?
我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意思了。這種風騷放浪的婆子,完全不合我的胃口;於是我就溜之大吉了。
北京幹部子弟圈(不是8級以上高幹子弟圈)就那麼大,山不轉水轉,常趕集總能碰上親家。
打倒四人幫后,我拜訪一位著名的老音樂家(是從延安魯藝來的;冼星海是音樂系主任,他是教員),
又與她不期而遇了。原來,她是老音樂家的外甥女。她又變回為樸素正常的女子,再沒有那種邪氣了。
我們假裝不認識。老音樂家介紹我們互通姓名,我們客氣地點頭微笑。
出來以後,她冷冷地對我說了一句話:畢汝諧,我恨你一輩子。
人們在遭遇巨大不幸之後,往往沒有勇氣直面製造禍端的強者,而是歸罪於並無大錯的弱者,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