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三)
病枕軛
這些天大權很鬱悶。
語錄風波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傷害和痛苦,裡面還夾著心靈遭受侮辱后形成的一種歷史愧疚感。在大權外表耿直內在魯鈍的頭腦當中,風波的本質是極其惡劣極其反動的。權,這個混小子,已經徹頭徹尾墮化為一個社會異己分子。不能原諒他!不能原諒他的錯誤!不能原諒他對全體中國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惡!有時候大權甚至咬著牙恨恨地想:在事件尚未弄到萬人皆知無法收拾之前,先給權,這個吳氏的不肖逆子,一頓老拳以示懲戒!憤懣糾纏著敵意在胸腔的四角來回衝撞,讓大權明顯感覺到有一種煎熬在體內流轉;夜深時分檯燈下撫著胸口他捫心自問:我,吳大權,一個受黨教育多年,生命中一切來自黨的人,一個畢生視黨的信念為己任,偉大領袖毛主席如世間萬物主宰的人,面對如此大逆不道詆毀領袖的行徑,豈能坐視不理?無為罔視?豈能不義憤填膺拍案而起?唉……肺都要氣炸開!大權陷入了一種苦悶彷徨兩難決斷的困境。
權搞不懂自己究竟犯的什麼錯?錯在何方?擠榨著貧乏的腦汁他拼力回想照相館里發生的一切,可惜事情來的太快太突然,完全超出一個七齡幼童大腦所能承載的思維範圍。在權愚陋淺薄、混沌未開的潛意識裡,紅皮小本子留下的是一串串簡單模糊、難以辨認的可疑印記。謎面語焉不詳,答案自然不得要領。像是公共茅廁的牆壁上鹼黃色的尿液浸泡后的痕迹,乍一看圈圈套著圈圈,圈圈蓋著圈圈,圈圈交叉著圈圈,圈圈反襯著圈圈,細一琢磨滿頭的氣泡加滿臉的惶惑……權不明白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重要性在那兒?又與自己何干呢?
現下王昭君的驚鴻一瞥才是最最關心的頭等大事。一個女人家遠嫁塞外苦寒之地——這是姐姐們普及他的最新歷史知識——孤星冷月作伴一個人多冷清啊!她在想什麼?她想干點什麼?她有沒有秉燭達旦捧讀過紅皮子的《毛選》或者《語錄》?權的天空是純凈而透明的。王美人不合時宜地出現使得他脆弱而混沌的心靈遭受到一場致命的雷擊:夢碎了!跌落於地幾個毫無關聯的殘渣碎片:小木馬?無人揚鞭空自奮蹄,成了沙漠中漂浮的海市蜃樓;凸鏡片?乾坤顛倒心有戚戚,成了冬日裡掛滿寒霜的毛玻璃片。畫片?世界上只有這詞兒能給七歲的頑劣之童改頭換面——權聽見立馬像換了一個人!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能融化極地的冰川。我的乖乖,小小的畫片早已化成一個看的見、摸的著叫人一生一世都無法忘懷的……女人?!想起滿天飛舞的畫片,想起雪中獨立的王昭君,權懵懵懂懂的內心世界唰一下子騰起股衝天的火焰!難以抑制的興奮之情在言語之中瞬間變了雙手緊攥紙筆英雄式的發狠:我要畫畫!!畫畫?畫什麼狗屁東西?高玉寶還是周扒皮?不知道!不知道還畫?是不是光惦記著形單影隻的王昭君了?對呀!權心中所想口中無法回應。至於說到道歉,他根本沒有興緻。也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個道法。如果不是母親身後面逼著,混不令的七齡童吳某人是絕對不會到父親面前低下他桀驁不馴的頭。
李素蘭發覺兒子迷上畫畫。敏銳的覺察力告訴她這是一個千載難逢化解父子恩怨的好機會。從照相館絞了花邊上了色彩的死人照到家中四壁稀稀落落掛著的幾張畫片……兒子心思正朝一些良性的東西發展。喜歡畫畫自然是美事。門道正經不說還能打發時間消耗精力。寄情花鳥山水總比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強吧?大權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調弄個花呀、畫呀、明星照什麼的,自個不畫教教兒子總綽綽有餘吧?權一張口大權一點頭兩父子間的疙瘩不就解開了……
「爸——」
「嗯。」
「對不起,我錯了……」
「嗯!?」
權的道歉完全出乎大權的意料之外,手足無措之餘竟然不知如何應對為好。他強打起精神手捻張報紙眯眼裝作繼續瀏覽,見空抖落下彎彎的眉毛偷偷打量兒子一眼:這小子問題嚴重!沒有深刻反省和悔悟!……可是思來想去又覺著無計可施,並沒有更好的辦法對這混小子施戒,看樣子也只得先原諒后觀察再后管束走著瞧了。唉……真讓人頭痛啊!大權無助地嘆一口氣,嘴角抖動幾下算是接受了權的道歉。父子倆同聲長噓一口丹田濁氣,算是如釋重負冰釋前嫌了。調轉話題兩人討論一些有關如何運筆,畫什麼東西之類的問題。瞧見兒子喜歡畫畫大權又轉憂為喜。他打開身前寫字檯正面緊鎖的抽屜,取出一塊當年在航校培訓時教官發給他的航空軍事專用模板,手把手教起兒子繪製一些簡單的線條標誌來。
「來,你看著,這是一個單兵,這是等高線,這個表示行進方向,這是一架飛機,如果畫三架擺成品字形,就表示多架……」
「嘿!真好玩兒……」
小小模板讓人著迷。權對著模板上的窗口挨個描來畫去玩的不亦樂乎。拿槍的小人和帶著螺旋槳的飛機草紙上一口氣畫了一大堆。大權坐在旁邊看著兒子一遍又一遍鏤刻描畫那些單調的小玩意兒,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頭好似啜飲到一杯甘甜爽口的桂花蜂蜜水,全身上下不知不覺洋溢出一種爽快混雜順暢的感覺:好啊,好小子,好好畫啊!長大了像老爸一樣,做一個盡忠職守的革命軍人……
大權一生中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子承父業。工農商學兵打鐵賣葯算卦求籤彈棉花釘棺材……這世間所有的職業他基本上都不熟悉。出生在一個大山環抱偏遠荒僻的小山村,十七歲的青年大權離開家開始從事中共的所謂地方工作。土地留在了身後,留給了父母叔伯們,留給了那些摻雜痛楚拼爭的往日記憶,更留給了那個曾經令他魂縈夢牽、神馳情往的小村落。地方工作不僅意味著要離開家,離開本鄉本土,更意味著由此離開曾經打過幾年交道,無法再回頭浸泡其間的,黃土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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