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答案我們每一個人幾乎都知道,但是大家集體選擇了緘默,好像我們在面對這個答案的時候集體失語,於是慢慢的我們就開始忘記了答案,忘記了問題,忘記了整整一段歷史。
【二】
二零零九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周年,舉國歡慶,各種級別各種主辦單位的畫展邀請函接踵而來。面對著重而重之的邀請函,我開始慎重的考慮創作題材,翻閱大量的近代史書籍,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圖片資料,大致摸索出一些規律。
一九四九年十月以前,我們為了實現「當家作主人」的理想,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戰爭。其中比較有名的重大戰役和歷史片段都有畫家表現過,甚至很多內容都重複多次,已經沒什麼可創新的餘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天安門,我們偉大的領袖大聲的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這一偉大的時刻已經有巨作存世,而且我也不善於駕馭這樣大的題材。至於表現那些開國元勛的作品也已經是多不勝舉,自然我也放棄了這個題材。
一九六六年六月以前,中國各方面發展最為迅速的時候,原子彈成功爆炸,鞏固了大國的位置。全民熱情高漲的投入建設新中國的運動中,大量的愛國華僑、留學志士都輾轉回國,報效祖國成為那時候最崇高的理想。如果沒有接下來的十年,這裡該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可以表達,只是現在基本上都已成悲劇。能找的資料,還留存下來的圖片少得可憐,如何表達好這方面題材,實在是毫無把握。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直到一九七六年六月,我們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巨大顛覆,文化的破壞,信仰的消失,人性的迷狂,信任的危機,一切的一切都在十年間發生了,多少人在這場悲劇裡面失去生命,多少人在這場混亂裡面放棄尊嚴,多少人在這場噩夢裡得到了永生無法磨滅的羞恥。可是更不幸的是,隨著這一段錯亂的歷史與年代的結束,隨著那些曾經親歷、參與和目睹這場大浩劫以及作為這場歷史悲劇中的犧牲品的一代人日漸的消逝、失憶和失語,新一代對這場曾經關於一個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的大劫難竟然是那麼的陌生和漠然。
提到這場浩劫就不得不提到文學家徐遲關於這場大動亂的描述:「~~~~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偉大的群眾運動。整個人類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少,一起動員起來。~~~~中國發生了內戰。到處是有組織的動動,有領導的對戰,有持續的混亂。~~~~一次一次的勝利,一次一次的反覆。把彷彿已經完成的事情,一次一次的重新來過~~~~~只見一個一個場景,上來上去,風馳電擎,驚天動地。一台一台的戲劇,排演開來,喜怒哀樂,淋漓盡致。悲歡離合,動人心肺。一個一個的人物,登上場了。有的折戟沉沙,死有餘辜:四大家族,紅樓一夢:有的曇花一現,萎謝得好快呵。乃有青松翠柏,雖死猶生,重於泰山,浩氣長存!有的是國傑豪英,人傑地靈;幹將莫邪,千錘百鍊;拂鐘無聲,削鐵如泥。一頁一頁的歷史寫出來了,大是大非,終於有了五十的公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化妝不經久要剝落;被誣的終究要昭雪。種子播下去,就有收穫的一天。播什麼。收什麼。~~~~」
有些文字不是為了歌功頌德,不是為了濃情蜜意,不是為了悲春傷秋,它們就是一記警鐘,震醒麻木的靈魂;就是一把寶劍,割開迷惑人心的表象;就是一塊碑石,記錄下曾經發生的真實。
其實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以後,隨著經濟快速的發展,國力的迅速強大,同時也帶來了各種信仰和理念的危機。裡面可以去深入表達的題材很多很多。但是建國六十周年,十年浩劫就佔據了六分之一,為什麼就很少有人去認真的關注這十年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呢?答案觸手可及!
文字可以做到的,繪畫也應該可以。除了仕女花卉,繪畫還可以是歷史的描述者,沒有批判,沒有主觀的傾向,只是一種訴說,一種圖像的訴說,曾經我們有過怎麼樣的一段歷史,讓我們的下一代,讓我們的子女明白,我們的祖國曾經發生過什麼,以史為鏡可以知更替。我們無權讓我們的孩子活在虛假的歷史中,選擇遺忘不應該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想到這裡我已經知道了我應該畫什麼的答案了。
【三】
戴著高帽捆綁著雙手跪著那裡等待著批鬥的男人,如木偶般的女人,男人和女人裸體的背影好像隨時準備著奔跑嚎叫,無數如螻蟻般的小人排成圈,半捂著臉哀傷的女人臉,各種枝杈交錯的植物,藍色的水紅色的天空黃色的城市,這些紛雜的元素組成了一個打破空間和時間的畫面,右下的人物做了一個中國人都很熟悉的動作強悍的壓在這些雜亂上面,這一切的一切都隱喻了我想要表達的那個年代。
畫,完成的很快。但是在創作之前和過程中思考的時間遠比畫的時間多了許多許多,總覺得很多地方還意猶未盡,但是這張畫只是開始,我還會繼續用我的畫筆畫出我想要表達的。
【四】
畫送展的時候才想到還沒題目,於是「為人民服務」,這句曾經婦孺皆知的口號很自然的成為了這張畫的題目,我想沒有比這個題目更貼切這張畫了。
有些答案在情理之中卻在意料之外。
畫作完成後我直接送到建國六十周年的畫展籌備處,心裡面其實還是有些微的忐忑,畢竟在當下的中國有時候會出現很多可能性。但是我想藝術不應該摻雜太多功利的考慮,藝術應該是寬容的、尖銳的、矛盾的、真誠的,這樣才會有百花齊放的氣象,如果連藝術都變得一片「和諧」,到處仕女花卉,歌功頌德,這樣的藝術其實已經死亡。
雖然些微的忐忑,但是答案出來以後,還是忍不住心痛。
就在展覽的前夕,畫展籌備處打電話給我,說畫政審通不過,無法出畫冊,無法展出,希望我體諒云云,最後我用一張習作換回了這張畫,可是心裡面的鬱結卻久久無法散去。
我們的政府什麼時候才可以坦然的面對各種各樣的真相,不會隱瞞,不會弄虛作假,不會強迫性失憶,不會粉飾太平,這個答案目前無人可以給我回答,我只有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