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高爾夫雄赳赳地拍著胸膛宣布自己是右派,吾感動於他的誠摯和坦蕩,也應聲宣布自己是右派。想想好笑,這帽子是自己給自己戴上了。因為不戴也不行,根據你的立場和觀點,人家已經給你安上這頂帽子了,你不戴,可帽子上已經標號名字了。宣布完,我該吃飯吃飯,該聊天聊天,輕鬆愉快。並不為自己自願走進右派的隊伍而緊張、害怕、或,憤懣。時代是進步了,掐指一算,離開那個談右派色變的年代已經辦個世紀過去了。
這兩天老是想到母親,母親年邁自己不能親侍床邊,心裡的內疚和不安無法散去。回憶一下一個小鏡頭,算是對她的思念和祝福。
吾母親自幼聰穎,跟家裡的男兒一樣去讀書而且總比他們優秀。因為在家裡受寵,在學校被羨慕,所以養成了性格好強,我行我素的習慣。說話行事不知道揣度謹慎,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泛政治的年代,她好像不知道有政治正確這回事,還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記得在越南反擊戰時期,她曾講過,「我不會讓我兒子去當兵的。」當時吾心裡想,「我媽媽怎麼這麼不愛國啊~」。觀看球賽,她從來不像我們其他人,就想中國隊贏,中國隊一進球就叫好,一輸球就泄氣。她總是哪個球打得漂亮,她就為誰叫好。所以她的叫好聲常常跟我們的不一致。她頭髮一甩,傲傲地說,「我看球不看國家!不管是哪個隊,我就為精彩的球叫好!」這跟她原來是市女籃球隊的優秀中鋒可能有關。無法在球技境界里摻上「愛國」意識。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如我母親這樣的人,曾經有過一次跟她自己平時的形象完全不一樣的行為。那是我8、9歲的時候記得還是在文革的年代,有一個夏天的晚上,乘完涼該睡覺的時候,母親到我房間幫我放蚊帳,蚊帳放下后,我倆都鑽到蚊帳里,檢查裡面有無鑽進去蚊子。她一般不需要幫我做這個,不知那晚因何要來。打完蚊子,她還不出去,我不記得不知怎的,就跟我將起了打右派的事情。她一反洪亮大嗓門的習慣,躲在蚊帳里,說話聲音還是壓低得我都要豎起耳朵才能聽到。事隔已久,我不記得她當時的原句了,但是她的當時滿身是汗,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滿臉嚴肅地敘述打右派運動的來由,臉上的那種恐怖神情我一輩子都並不會忘。
我那時也是在每天非常嚴肅地考慮一些我根本無法考慮清楚的事,想好好學習毛主席語錄,想好好跟著毛主席把黨內的壞人挖出來,永葆紅色江山萬年紅。要做紅色接班人。可是又不清楚為什麼一下子,國家領導人都是壞的了。想不清楚時,就想,反正有毛主席在就行了,他老人家撐著天呢,我們只要聽毛主席話就行了。可是我媽媽在那開始講毛主席和共產黨怎麼要人家為黨提意見,大家怎樣紛紛響應,興緻很高地為黨提意見,要把國家搞好。可是,不久,怎麼提意見的人都被打成右派了,那些人都是本來滿腔熱誠為黨著想的人,多冤屈啊~我媽那滿心的不憤掛在臉上,眼睛盯著我,就像在跟一個成人說悄悄話。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內心是多麼的恐怖!我媽怎麼在說毛主席和黨的壞話呢?毛主席怎麼會這樣做呢?聽著好像是個陰謀啊,是個要把人引出來再抓起來的陰謀啊!姑父被打成右派抓走了,老家表哥那麼好的人也成了右派,那右派就是壞人?就是不想國家好的壞人?就是反黨的壞人?我的腦子裡充滿了矛盾和恐懼。這個成人世界的事讓我不知如何去思考了。是媽媽講得對還是毛主席對?我根本理不出頭緒。我就這樣,在那麼小的年齡,在正在發誓一心一意要跟著共產黨走,做紅色接班人的時候,突然受到這樣的打擊,我在蚊帳里,仰著頭,汗水在臉上留下來,一雙大眼睛盯著媽媽,忽閃忽閃地使勁想思考,可什麼也想不明白。
媽媽睜大雙眼,俯身對我說,你在外面講話要小心啊,千萬不要亂講話啊!講錯了不得了啊!~ 我媽媽原來對毛主席和共產黨有這樣大的意見。
吾真的怨吾母親為什麼要跟吾一個孩子講這些跟黨的宣傳不一樣的東西,擾亂我那單純幼稚的頭腦,讓我無法有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從此以後,我的心裡就打上了疙瘩,再也沒有那麼心無旁騖地「幹革命」了。雖然吾一直還在關心國家大事,但是許多事情總也也理不清頭緒。不過從那以後,我就對那些右派分子心存強烈的同情了。
我媽對我講的共產黨打右派的事,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今天是第一次與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