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當時正在事業的頂峰,做著一家美國小公司的VP,兼一家上海美中合資公司的副總,雖非所謂成功人士,手下也管著百十號人。我當時主管公司的所有國際招標項目,從投標開始,到國際,國內公司合作,準備標書,招標談判,合同談判,直到項目實施,驗收,保修。忙得是不亦樂乎。中美航線一年十幾,幾十次的飛來飛去。最多一次,一周往返舊金山-上海兩次。當時年輕氣盛,都無所謂時差,每次飛抵上海是深夜,一覺醒來,第二天早晨就開始工作。
有一次,我從上海飛回美國,一身漂亮的高檔西裝,氣宇軒昂,手上就拎著一個電腦包。(由於常來常往,我的常用衣物,連同一個箱子,就放在上海,省得提來提去。)進了浦東機場國際廳,看到前面一個女孩兒吃力地推著一個行李車,上面放著四個大行李箱,行李車左右拐動,就是不往前走。我這人最見不得女人吃苦受累,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二話沒說,拿過行李車就推起來。女孩兒跟在我後面,直到託運櫃檯。我回頭看了一眼女孩兒,大約三十歲左右,穿一身職業女裝,覺得有點面熟,女孩兒伸出手輕輕和我握了一下說:「謝謝你幫我推車,認識一下,我叫劉蓓,對,和那個電影演員名字一樣。」仔細一看,不但名字一樣,連長像也差不多,只是更年輕一些。劉蓓說:「我也是到舊金山去,你幫忙就幫到底吧。看樣子你也沒有行李要託運,就幫我託運兩個箱子吧。」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只好說:「好吧,看你也不像恐怖分子。」我填寫完行李託運單上的名字和聯繫電話,交給劉蓓說:「你填寫你的地址吧。」原來她住Sunnyvale,離我住得還很近嗎。我這人很內向,不擅於和陌生人打交道,特別是女孩兒。託運完行李,於是就道別離去。
飛機還要在北京停留出關,我旁邊的位子都空著。剛起飛一會兒,聽到有人問我,「可以坐在你旁邊的位子嗎?」我回頭一看,正是劉蓓。我說:「請便。」也許因為我幫了她很大一個忙,她很熱情主動地和我攀談起來。原來,她是上海一家合資企業的會計,到美國公司Sunnyvale 總部來培訓三個月。我說:「你拿B1簽證,帶這麼多行李,進關可能會有麻煩的。」她說:「沒人告訴我這個,那怎麼辦吶?」我安慰她,「只是有可能,並不一定。你要還不放心,那我就幫你把託運的兩個箱子提出關,到外面再交給你。」她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說:「難道你不怕我把你的兩個箱子拿走?我走的可是citizen出口。」她說:「看你也不像壞人。」我說:「壞人還有什麼像不像的?」上海女孩兒的熱情奔放,我見得多了, 但劉蓓還保有幾分天真和純樸,是現代女孩兒少有的。記得看過一個電視劇,名字記不起來了,其中,一個上海男孩兒,在日本留學,放假回上海,父母張羅著為他相親,他卻偏偏只看上了家裡江西農村來的小保姆,父母氣得不行,問他為什麼,他回答:「現在的女孩兒,哪個還會臉紅啊。」
一路上,劉蓓又問了許多有關美國以及矽谷的事情。
幾個星期以後的一個周末,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我還在辦公室和上海通電話。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來電號碼,沒見過。剛接通電話,就聽到一個女孩的哭腔,「我是劉蓓,你還記得我嗎?我可真遇見壞人了,你能來接我一下嗎?」我趕緊問她,「你現在在哪兒,告訴我地址。我馬上就到。」電話里出現一個美國中年婦女的聲音,告訴了我地址。
當我趕到,看到劉蓓已經安靜下來,正在喝水。那個美國中年婦女是這個小店的老闆娘,她說,十點多時,聽見外面有女孩兒的哭叫聲,看見三個男孩兒正圍著一個女孩兒動手動腳。她大喝一聲,三個男孩兒急忙逃竄,那個女孩兒就是劉蓓。劉蓓說,她晚上一個人很寂寞,晚飯也沒吃,非常想家。晚上十點多突然餓急了,想出來買點吃的,哪知,碰上幾個小流氓。
我謝過老闆娘,趕忙帶劉蓓去一家中餐夜宵店,劉蓓邊吃邊哭,說「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哇。」原來,她到美國來培訓,都是假的。她十七歲時,在父母的撮合下,就懷揣浪漫的夢想,毅然退學,嫁給了一個遠洋輪機長。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他丈夫每年給她大把的外匯券,供她以及丈母娘在免稅商店大買特買。把周圍的人都羨慕死了。但她一年四季有五分之四的時間,獨守空房。海員每到上岸,就到處找妓女,是家常便飯。他丈夫也毫不避諱,還向她展示妓女的照片。一想到丈夫和妓女鬼混,她就噁心極了,有時就拒絕和丈夫同房,丈夫就打她,強暴她。她有苦無人可訴。為了女兒,她強忍著不離婚。 最後,丈夫索性回來也不回家,逼她離婚。十四年的婚姻終於結束了,他丈夫答應幫助她到美國去,也就是幫助她辦一個假培訓,供她在美國三個月的生活費。以後就靠她自己自生自滅了。她也夢想靠自己的努力,在美國打開一片天地,然後把女兒接到美國,開始一段新生活。但事實證明,她想得太天真了。現在,她馬上面臨的是,三個月的簽證期快要到了,三個月的生活費也快要完了。
幾天以後,劉蓓打電話要我開車帶她去一家台灣人辦的小公司面試。沒想到還真被錄用了了。工作是用CD拷貝機,複製軟體CD。劉蓓心情大好,那個周末,我帶她去舊金山看金門橋, 還照了一些像,她還真上相,大有電影演員劉蓓的風采。
又過了幾周,劉蓓打電話問我能不能開車送她去SARATOGA一個地方。一路上,她告訴我,她已經辭職了,原來,她的一個工頭老明理暗裡騷擾她,誇她說從來沒見過像她這麼漂亮的,工頭的老婆在台灣,要她做他的情婦,說如果她答應,可以不必做工,他養著她,將來離婚後正式娶她。如果不答應,就辭退她,因為她沒有工作許可。她毅然辭職,寧可去做保姆。現在就是去SARATOGA一個人家裡作保姆,照看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兒,兼做飯,打掃衛生。
這中間,我曾到上海一次,劉蓓托我帶一個箱子給她女兒,裡面裝滿給女兒的衣物和玩具,還有面帶燦爛笑容的舊金山留影。在浦東機場,她的姐姐來接我,還帶上劉蓓的女兒。並且,非要請我吃飯不行。飯桌上,她姐姐滿含淚水,訴說她妹妹的不幸遭遇,我想,劉蓓一定在信中,提到有關我的一切。臨別時,她姐姐居然拉住我說,「我妹妹能遇到你,是她一生的造化,你可一定要幫助她呀,我這裡先拜託你了。」弄得我也熱淚盈眶,趕緊敷衍到:「一定,一定,只要我力所能及的。」箱子帶回美國時,是滿滿的上海小吃。
又過了半年,一天,劉蓓打電話給我,說要搬回Sunnyvale去,原來,她仔細想想,這樣做保姆,錢雖掙到一些,但也不是長遠之計,女兒什麼時候才能來呀。她有個遠房叔叔在紐約,答應幫她想辦法解決身份問題。機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中午的。
送她到了Sunnyvale住處,劉蓓低著頭,眼睛盯著地板說,「明天就要走了,我好累,想睡會兒覺,你能不能陪我一會兒。」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裡通通直跳。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瀑布般垂下的秀髮。「我還得去上班。」聲音聽起來虛偽極了。
第二天中午,我接上劉蓓,先去吃了一頓上海菜,再到舊金山機場。廣播里已經開始催促,到紐約的乘客請趕快登機了。劉蓓突然抱住我,邊哭邊用拳頭捶著我說:「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你是不是嫌我不夠漂亮?你是不是嫌棄我?」我語無倫次地回答:「劉蓓是我最喜歡的女演員……你還比她年輕……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在機場吻別的情侶多得是,我捧起她沾滿淚水的臉,深深地吻了很長時間。她嚎啕大哭起來,緊緊抱住我不放。場面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的情侶告別,我說,周圍的人已經在看我們了,劉蓓叫道:「我不管!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