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向老公宣布,我打算寫一篇比較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莫言的《生死疲勞》的博文。老公聽完就打擊我的積極性:「你是越發能了,這兩位可都是諾貝爾獎獲得者」。意思是別寫出來丟人現眼。我心想:「不就是比較和對照(Compare and Contrast)兩本書嗎?能有多難?」等我把書都讀一遍再說。
我對《生死疲勞》並不陌生,當年閱讀的時候就感覺到裡面有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Magic realism)的影子。莫言在諾貝爾獎獲獎講演上也證實了這一點:「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給了我重要啟發。」至於受了多少啟發,這才是我想要知道的地方。
《百年孤獨》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是馬爾克斯的成名之著,為此他獲得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這本書我以前並沒有好好讀過,記得女兒小的時候我曾經把它當成暑期讀物指定讓她們讀。前兩天還問過小寶:「你還記得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她回答,「記得啊,這本書寫得糊裡糊塗,每個人都叫奧雷里亞諾 」。小寶還說了一句:「你知道嗎,這本書里還有亂倫的(Incest),其實不適合小孩看。」 我只好承認以前沒有看過,真是好沒面子。
等白露把這兩本書都看了一遍(《百年孤獨》讀的是英文版)后才感覺到我這海口誇大了,要仔細比較這兩本浩瀚巨作是博士論文的工作量。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硬著頭皮寫上一篇。不過事先聲明,這只是我的讀書筆記,別把它當成嚴肅的文學批評來看待。
《百年孤獨》和《生死疲勞》
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儘管兩書的時代和環境,語言的使用有著巨大的不同,相似之處還是顯而易見的。不信?隨手撿幾個例子:
《百年孤獨》講述的故事從家族的鼻祖布恩迪亞(Jose Arcadio Buendia)殺了人被迫離家出走,建立了馬孔多(Macondo)開始,到家族最後一個孩子活生生被螞蟻吃掉,馬孔多在颶風中毀滅結束,共七代,前後大約100年。《生死疲勞》的時間段稍短,從1950年到2000年,故事講的是地主西門鬧在土改時被槍決含冤而死,他又投胎回到原來的村子,歷經驢,牛,豬,狗,猴的輪迴之後最後終於又變回了人 – 大頭藍千歲,總共也是七代。
《百年孤獨》的村落馬孔多經歷了兩次大災難,一次是全村人都得了失去記憶的怪病,害得大家只好到處都帖上標籤註明桌子是幹啥用的,門是幹啥的,等等;另一次天降暴雨共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香蕉園變成一片汪洋,馬孔多從此由盛而衰。《生死疲勞》也有兩次大災難,第一次是「三年自然災害」,飢荒「使人變成了兇殘的野獸」, 他們衝進西門大院,搶光了糧食,分吃了西門鬧轉世變成的那條驢;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西門鬧的兒子西門金龍轉眼間從紅衛兵司令變成反革命,這還不夠,他發瘋燒死了西門鬧變的那條牛。
亂倫是《百年孤獨》躲不開的主線之一,老布恩迪亞就是同表妹結婚,這成為一切悲劇的開端。到了最後,第六代奧雷里亞諾又犯忌同姑媽結婚,生下一個長著豬尾巴的怪胎,母親卻難產而死,馬孔多旋即毀滅。小說《生死疲勞》里也是亂倫惹的禍,藍臉是地主西門鬧收養的義子,卻娶了西門鬧的二姨太迎春。這按中國標準也是亂倫,大逆不道,為他自己和後代的苦難埋下伏筆。到了最後,藍臉的孫子藍開放愛上了表妹龐鳳凰(他們是同一個祖母),後果嚴重,藍開放自殺,鳳凰難產而亡,生下的是個血友病的怪胎 – 重新轉世的藍千歲。
不愧為《百年孤獨》的第一硬漢,第六代奧雷里亞諾上校(Colonel Aureliano) 發動三十二場武裝起義,逃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伏擊和一次槍決,最後看穿了保守派和自由派都是一路貨色,心灰意懶,躲在煉金實驗室中反反覆復地鑄造小金魚度日。《生死疲勞》里猥瑣小人居多,但也有錚錚鐵骨,藍臉就是我最喜歡的人物,他不肯放棄自由(單幹)加入公社,不惜妻離子散,眾叛親離。儘管為此受盡折磨,至死不移。藍臉最後躺在那塊一畝六分地上為自己挖好的墳地里,平靜而去。好一個寧死不食周粟的伯夷,求仁得仁,快哉快哉。
充滿著對受壓迫人民的同情和對反動派的仇恨,《百年孤獨》也是一篇革命的宣言。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剝削,工會組織香蕉工人舉行大罷工。政府隨即派兵鎮壓。他們開槍打死了3000人,把屍體裝上200節車皮,運到海邊丟進大海里。為此天降報應,下了五年的雨,把香蕉園沖個乾乾淨淨。儘管寫得比較隱晦,《生死疲勞》也有這樣慘烈的場面。這裡受壓迫的是住在沙洲上野豬群(象徵著自由),反動派則是人類。人動用了衝鋒槍,火焰噴射器。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頃刻間,數百野豬慘死大半。轉世成豬十六的西門鬧在這次人豬大戰中僥倖逃生,他沒有獨自逃走,而是尋機攻擊幾個打獵的人,報了一箭之仇。
書中書 滿紙荒唐言
以上是兩本書相似的一些例子,這還不算什麼,最讓人拍案稱奇是兩本書的結構。
《百年孤獨》有一個神秘的人物 -- 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Melquiades), 他是老布恩迪亞的朋友,並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但從死里復活,治好了全村的失憶怪病,而且研究過預言家諾查丹瑪斯(Nostradamus)。梅爾基亞德斯留下了一卷用梵文寫成的羊皮卷。當第六代奧雷里亞諾終於譯出羊皮卷上內容的時候,卻發現整個家族百年的宿命是早已註定的。這羊皮卷開頭上寫到:
「家族中的第一個人將被綁在樹上,家族中的最後一個人將被螞蟻吃掉。」
奧雷里亞諾是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螞蟻拖走吃掉才意識到羊皮卷是預言了自己家族的事情。他於是連忙向前看,希望搞清自己的命運。這時狂風大作,因為按照羊皮紙手稿的預言,就在他譯完手稿的最後瞬刻間,馬孔多這個像海市蜃樓似的城鎮(當然連同他自己)將被颶風從地上一掃而光。
各位看官看到這裡也許明白了原來羊皮卷就是《百年孤獨》,兩者講的是同一件事 -- 布恩迪亞家族。而且因為羊皮卷對於家族的故事至關重要,所以羊皮卷上一定還會提到羊皮卷。
好個書中有書,環環相扣, 自己引用自己(self-referential)的奇特文字,如果按照數學和計算機的辭彙,就是「遞歸」(Recursion)。遞歸的結果是一個奇特的無窮無盡的循環。讀者可以做一個實驗,手拿一面鏡子,再站到一面大鏡子前,你就可以看到自己的遞歸影像。《百年孤獨》之中的羊皮卷無疑是馬爾克斯的神來之筆,通過它表達出一種對重複循環的無奈和絕望。
無獨必有偶,莫言的《生死疲勞》也是遞歸的。何以見得?不信請看《生死疲勞》的第一句: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
說這話的是地主西門鬧。再看《生死疲勞》的最後一句,那藍千歲(西門鬧的第6代轉世)拉開一副講述長篇小說的架子,對我的朋友(藍解放)說: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
這真是奇了,怎麼第一句同最後一句是一樣的?如果你覺得這種結構有些熟悉,那就對了。小時候,我們都唱過這樣的兒歌: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正在給小和尚講故事呢!故事是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每個孩子都知道這個山中有山,廟中有廟是沒有底的。雖然同《百年孤獨》的書中有書稍有不同,《生死疲勞》的很有中國特色的遞歸方式也是一個死循環,除非能夠滿足某種條件才能跳出無休止的嵌套。
讀過《生死疲勞》的人都看到了轉世投胎的循環,但這個更大的循環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切當然都是莫言精心設計的,此人看似憨厚,其實頗為狡猾。他也許是通過這種隱晦的方式在傳達某種信息。難道1950年到2000年只是一個周期,而另一個周期正在開始?中國能走出這個死循環的宿命嗎?
答案只有莫言自己知道 – 我有一種感覺,他是不會說的。
遞歸的蒙娜麗莎
白露為霜注:經過大量研究考證白露終於搞清楚兩書的來龍去脈,原來它們同出一源,都是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寫的。他先是轉世於哥倫比亞,寫下的羊皮卷被馬爾克斯發現,於是有了《百年孤獨》;後來,梅爾基亞德斯又投胎為中國人 ---- 對了,就是那個敲牛胯骨的洪泰岳。洪泰岳後來瘋了是不假,卻把一份手稿留給了莫言,於是有了《生死疲勞》。
我思故我在
奧巴馬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Escher 的手
我們能走的出去嗎?
循環往複以致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