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君子

前總統喬治⠂布希去世了。我沒有見過他，我到美國的時候他早已離任了。但因了一點未曾謀面的因緣，我在他騎鯨西歸的時候，還是想寫一點文字紀念這位頗令人尊敬的老人。

1988年11月，喬治⠂布希以羅納德⠂里根總統的副總統身份參選美國總統並成功勝出，翌年將成為美國第四十一任總統。那時候中美關係很友好，老布希又曾任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他勝選的消息傳來，中國出版界自然十分興奮，搶著要出版一些關於他的書籍以饗讀者。

我的一位學生，也是我讀研究生時低幾屆的學弟畢業後分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當編輯，他來找我，給我看老布希的自傳《Looking Forward》，希望我把它翻譯出來。我是從事古籍整理研究的老古董，從來沒有碰過外語翻譯的活兒。也許是學弟覺得我的英文還過得去，就把這份差事派給了我。但是他有一個要求：搶時間，越快越好！

一本二十萬字左右的著作，交給一個翻譯新手，還要越快越好，豈非難人所難？商量下來，我負責前六章的翻譯，另外兩位朋友分譯后四章，最後由我修訂全書。大家日夜兼程，總算「越快越好」地在一個月後就譯出來並出版了。急就章，又是菜鳥擔綱，質量自然是粗糙的。但是托老布希總統的福，借著他的光環，第一版居然也印了一萬本。

1989年初，老布希總統正式上任，白宮按例舉行一個早餐祈禱會。我的一位老師接到白宮的請柬，邀請他參加這個早餐會。這位老師專門研究基督徒近代在中國的活動，在學術圈子裡也頗有名氣，也許這就是白宮發請柬給他的原因吧。

他收到請柬後來找我，要求我送他一本《Looking Forward》的中譯本《展望未來》。他說想在參加早餐會的時候送給布希總統作為禮物。我聽了自然很高興，因為《Looking Forward》後來全國出了好幾個中譯本，我們這本《展望未來》是最早的，恐怕也是唯一一本最後送到作者本人手裡的中譯本。不知道今天的老布希總統圖書館里，還找得到這冊藏本否？當時我還同老師商量，想請他再帶一本過去，早餐會的時候請布希總統為我這個年輕譯者在他的自傳中譯本上籤個名。可是老師面有難色，我也就不好意思勉強了。

同一年初夏，中國就發生了六四大屠殺事件。我的那位老師當然滯留不歸，從此同我也失去了聯繫。當年即使他幫我拿到了老布希總統的簽名，我也無從得到這個簽名本了。我因六四事件受到巨大的刺激，也決心乘桴浮海。三十年如白駒過隙，如今這本書的作者翩然謝世，我亦不複葉落歸根之想，準備狐死首丘而已了。撫卷憶昔，不禁感慨系之。

老布希總統謝世之後，各界對他的評價絕大多數是正面的。他確實是一個君子，愛國家而服務國家，愛家庭而與芭芭拉夫人白首偕老，兒孫滿堂。品行端正，循規蹈矩。當然，作為政治家和國家元首，他的政績難免受人指摘。對於海灣戰爭，我倒是覺得沒有什麼可批評的，師出有名，點到為止，收放還算有度。不像他的兒子小布希發動的伊拉克戰爭，那才真是莫名其妙。

最近看到有一些中國的民主人士批評他在六四事件上的立場，三十年後再檢討這件事，確實令人遺憾。不過站在當年老布希的立場，我覺得有一句中國的古話也許可以解釋，叫做「君子可欺以其方」。當年中美私下談判，我們誰也不知道鄧小平是如何向老布希解釋六四為什麼要開槍的，以鄧的姦猾狡詐，我相信老布希是著了「君子可欺以其方」的道了。就像當年的入世談判，以及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談判一樣，比爾⠂柯林頓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著了朱鎔基的道了。

這種事情在中美關係中真是屢見不鮮，啟其端的就是毛太祖。1945年底，美國五星上將喬治∙ 馬息爾來中國調停國共內戰。那時候的毛太祖把「民主自由、多黨政治、三權分立」 掛在嘴上。當年新華社的社論現在翻出來看看，篇篇是要進秦城監獄的內容。把個馬將軍忽悠得暈頭轉向，幫了共產黨的大忙。

與共產黨這樣的流氓打交道，西方世界的君子是必輸無疑，一定要也換個流氓方有勝算。今天的總統，那就是個商場上幾十年撒潑打滾的老流氓，所以貿易戰打起來得心應手，對面那個小學程度的土流氓學藝未精，只好捏捏鼻子咽下那口鳥氣。今天大家來批評老布希在處理六四事件時的缺失，我想也只能是「春秋責備賢者」的意味了。

老布希走了，帶走了一代人的回憶。我寫下這一段小小的因緣，算是一個普通的美國老百姓對這位終身服務國家的君子的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