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老鱉灣紀事

作者:belgiumchina  於 2011-1-22 05:4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老鱉灣紀事

                ·楊 明·

翻山越嶺,才能到達這處令人嚮往的去處,在這個三面環海,一面通向內陸的半島,起伏延綿地帶嚴格說來算是丘陵地區,因為超過海拔六百米才算一座山,而這一帶因為呈山陵狀,又在離市區不遠,也就被視為山一樣的地理狀貌了。

老鱉灣像一個小小的湖泊,難以考究最初是因為山中低洼處的大圓坑,還是人工開掘的,從市內或者從北面經過大公園登攀,或者從山的東邊環繞進入,小孩子要由成年人帶著才能順利到達。都說老鱉灣可以看到烏龜,但是海龜和淡水中的鱉在外觀上有很大的不同。小時候我去過老鱉灣二、三次從來沒有見到過鱉或龜,心中頗為失望。

下雨的時候,山間泥濘到了老鱉灣畔,到處是蹦跳的小哈蟆,好像不是青蛙,因為青蛙通常是綠色的,老鱉灣的蛙類是土褐色的,它們是大批水中的蝌蚪變成的,成形哈蟆還會集體大叫,所謂聽取蛙聲一片。

小孩子們喜歡捉蝌蚪還有小魚,裝在罐頭瓶子里養著,蛙則一蹦跳,很難捕捉,若是能夠看到傳說的老鱉出灣,浮出水面,該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如願,頗令孩子們愁悵。人們常說老鱉灣里有水鬼,小孩子在灣里游泳會被拖進水中嗆水淹死,因為那大灣是鍋底形,進入陡然深入,不會游泳就掉進去掙扎,並無踏實可踩的石頭,得不到急救就會無影無蹤。

到了七十年代接近中期時,當地輕工業局經上面批准,突然要興建一座精密儀錶工廠,建築工隊紛紛開入老鱉灣旁邊的西座小山丘上,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民生凋蔽 ,計劃經濟其實也沒有很好的施行,喊的是抓革命促生產口號,青年每月收入是三十塊錢左右,老鱉灣旁邊這座工地聚集了新拓的上千名年輕工人,而且人越來越多。

先到的土建工人在東山上逐有鋪上台階,上了年紀的師傅們要慢騰騰地喘噓著上山,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則似蹦跳的青蛙,連蹦帶跑上山頭辦公地點,那也正在打地基,蓋一座未來工廠的大樓,臨時的機關辦公地點在西山。

老鱉灣就在眼前,很快就用平山頭的泥土填平了這處水窪般湖泊。這裡雖離西山不遠,卻比不上西湖畔,下雨時,還會看到亂蹦小哈蟆,打著傘的年輕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有一次和我一塊兒同行的一年輕女子,淋著雨卻不肯打開雨傘,還振振有詞地說怕委屈了我,因為她已訂婚準備和她哥哥的朋友結婚了,那個年代提倡晚婚,許多城市工人都到了二十七歲才結婚,而這位胖胖的女工友也只有二十三四歲哩,而在農村大概也早就嫁人了。

她打著雨傘講的不是老鱉灣的填土而是白蛇傳中的許仙白娘子還有借傘的故事。這樣的工人都是一些中學或高中畢業生,因為沒有下農村而被安置到新建的工廠,三千多個人,性格各不相同,有時為究竟是美國人還是蘇聯人先進入太空,登上月球而爭得臉紅脖子粗,那些聚會不是技術學習就是更頻繁的政治學習。政治學習無非是兩極一刊社論,加上馬列著作的譯本,喜歡學習的年輕人,沒有更多的書籍可看,工廠機關發下來的嶄新書籍,就有成套的譯本,東山工地的負責人老王,經常戴著柳條編的安全帽,他是個複員轉業軍人,喜歡提著嗓門和機關負責宣傳的老劉爭辯理論問題,也喜歡和我聊天,有一次,他也熱情的送給我一本藍皮燙金的《聯共布黨史》,但是我以前翻閱的只是上市的所謂簡明教程,滿眼都是布哈林、斯大林和紀諾維巴夫的記述。

那時全中國都處於政治局面的動蕩混亂之中,工廠的工人們是無所適從的,尤其是這三千年輕人,一面教授技術培訓,一面參加車間或機關組織的政治學習,分不清究竟應當是抓革命,還是促生產,宣傳部門是輕工局,再往上是市委宣傳部,再往上是省自委宣傳部,再往上是領導省委宣傳部的中央宣傳部,管理意識形態的大概是張春橋、姚文元,他們背後的江青這類通天人物,正和重出江湖的鄧小平明爭暗鬥,以至於公開與鄧小平全面整頓的主張對著干,直到王、張、姚被捕捉時,人們都稱之為大快人心的翁中捉鱉。

老鱉灣畔已無鱉可捉,曾經組織工人理論隊伍學習的宣傳部部門負責人和機關其它在四人幫橫行時代得意的機關幹部都被弄到「牛棚」,不許他們回家,一律交待問題,他們接受的當然也是四人幫從上而下的組織路線和宣傳路線,在發生逼迫鄧小平再次下台的最後一刻,他們咄咄逼人的言詞中呼之欲出的非常,直到七六年九月九日,從上到下的爭鬥突然停止。老鱉灣的東山頭臨時搭建的地方,工人和機關人員排隊,都站在一旁兒,一個負責人提醒說,你也轉一圈吧!

隨後從上到下的鬥爭其實是進入白熱化,華國鋒還繼續推行批判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但是民心浮動,電影《甲午風雲》重新廣為播映,裡面的台詞鄧大人又要出來了,使所有敏感的人們多少都有些興奮,被打倒的鄧小平又要出山了。

老鱉灣東山五層大樓架子都搭起來了,那是些水泥柱子,但是工程還要加快,進口設備也要陸續運進安裝,一度領導全廠的二把手曾立下誓言,如果他預期的進度不能辦到,他本人就會帶著鋪蓋捲兒住到工地,這種腦子一發熱的信誓旦旦的結果,迫使二把手最後真的不得已而搬進工地,如此被動並沒有使工程速度加快,還是緩慢的爬行。那些去海港看上海船舶,為船上貼著抓捕四人幫叫好的大標語,市、局宣傳組織部門的遠新派的人物還要整那些看熱鬧的人,但沒有得逞,得意者們被整,送進了老鱉灣的西山牛棚。

從西山可以看到蓋好的東山五、六層大樓,有一天中午吃飯時,突然東山最高層有一個人一樣的東西從上摔了下去。幾個小時以後,就有消息傳來,工地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爆破隊員從樓上跳下自殺。據說這個年輕人是家中的獨生兒子,有二個姐姐,在工地值夜班時,說穿了別人的工作服,後來工作服里塞的一捲紙幣不見了,其他人說是他偷走了,這個未經過世事的年輕人,受不了心理壓力,也就輕生自盡了,誰也不知道他是為了表明清白還是由於羞愧。神龜雖壽,猶有競時。可是一個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居然就忘記了還有家人和予以寄託願望的人們。同事們無不挽惜嘆言。被關進牛棚的要做書面和口頭交待,整他們的專案組成員,是拍桌子瞪眼,和文化大革命當中發生的一切一樣,只是這一次好像沒有出人命,那些人不再被重用,也陸續被釋放。

因為當時計劃經濟的背景,輕工產品銷路緊俏,有時還要憑票和走後門買到東山五樓上生產組裝的產品。

聽說大學高考又要恢復了,三千年輕人中熱愛學習的人心中又燃起希望之火。做技術工人的,教數理化,機關年輕辦事員大概也要去考考文科。或如快跑的兔子,或如緩行龜鱉。

來到一層又一層東山樓梯的年輕人多是乘坐汽車來上班的,有一天,一輛載滿乘客的公共汽車在急轉彎兒時突然向一側傾斜,翻倒在馬路邊,很多人受傷,準備考試上大學的一個年輕人英俊的臉面恰好貼在汽車玻璃上,傾刻間,臉面鮮血直流,玻璃渣也扎入面孔。熟悉這位年輕人的同事和工友們,都無不為之惋惜。經過急救,經過整形手術,生命無礙,但是一側臉面已經疤痕累累了,令人痛心不已。

當老鱉灣畔東西山全部建成投戶,在國內市場也頗為風光了十年,這座北方半島城市的輕工業,難於和大上海日企廠家競爭,更不能和開放后的日本還有瑞士同類產品競爭,最後是日落西山,只能為香港外商加工零部件,到了最後只能關門大吉,三千員工一裁再裁,改行下崗失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最後廠房也被陸續出租拍賣,產品和乾涸的老鱉灣一樣絕跡。

到了後來就是來看這個城市的人主持星光大道,在春晚上與笑星們舊話重提,開老鱉灣的玩笑。


高興

感動

同情

搞笑

難過

拍磚

支持

鮮花

評論 (0 個評論)

facelist doodle 塗鴉板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評論 登錄 | 註冊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4-3-28 23:43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