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轉貼:戀戀老北京

作者:i0u  於 2013-10-21 23:0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Chinese|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5評論

前註:微信上轉了篇文章,關於北京,實在是喜歡的很,就收到自己這裡吧。和發小兒卻也討論起北京的將來,於是,順勢把自己的有些想法一併記下來了。

前些日子戶主去了趟倫敦,挺可惜我沒能一起跟著,回來后感慨說是倫敦很小,完全沒有日不落帝國的感受,倒是嶄新的步行街因奧運建好,讓人覺得還舒服。記得工業革命時,倫敦也是霧霾污染,卻不知已經多少年了,才改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倫敦當地人卻是依然自豪的很,連模仿個倫敦口音也是讓他們雀躍不已。

在我眼裡,現在北京是個青春期的逆子樣,還一直找不到北呢。但我卻信它會最終找著北,還能長得人五人六兒的,因為還有這麼一群人愛惜著,那份兒精氣神兒一直在呢,壞不到哪去。不是有話兒說么,陣痛,誰沒經歷過啊,時間長短而已。

說了這些許的廢話,也累了,還是看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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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老北京》
作者:劉洋碩、謝思楠、陳之琰、陳曉波、宋夢醒
文章選自《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33期,總第361期。

什麼是北京城?每個北京人心中都有一幅只屬於自己的畫面——吱吱呀呀的大門上,古老的朱漆脫落了。灰色的磚牆中間,天空是一道湛藍色的線。那道線中,看不見鴿子,卻聽見鴿哨響起。

對搖滾歌手何勇來說,那時的北京是「單車踏著落葉」,「銀錠橋望著西山」。從2002年開始,他病了很久,時好時壞。如今他話不多,仍舊是京腔兒。

1960年代末出生的北京人,是極為特殊的一代。他們感受過舊時代的簡單,和新時代的紛亂。1994年是一個變革后的年代,他和一個叫竇唯的北京人,一個叫張楚的西安人(實際上張楚生於湖南)去了香港紅磡體育場。

「吃了么?」他的京腔引爆全場。

19年後,何勇胖了,胖了以後像個北京大叔。如今他住到了亞運村,四環外,北京城北——像大多數北京人一樣,在這座城市的新陳代謝中,慢慢遠離北京的中心,遠離過去的生活。

那些年,二環內的才能被稱為北京城。他說這年頭,二環里還有幾個北京孩子?

每一個城市都開始越來越沒有區別。如今約朋友,何勇也會選在星巴克。這一年,這個世界最成功的咖啡連鎖剛剛宣布在北京開設標誌性的旗艦店,嘉里中心、三里屯,一開兩座。他說他還是喜歡以前的那個北京。

當年的《鐘鼓樓》,何勇寫了幾年時間——「鐘鼓樓吸著那塵煙,任你們畫著他的臉。」何勇也覺得自己那時的《麒麟日記》,越來越像一個預言:

在北京的鐘鼓樓上,有一隻石雕的麒麟,在那兒站了幾百年,默默地凝視天空、土地和人民,似乎總在等待。有一天,會有一陣大風吹過,它會隨風飛起來。

「局氣」

從上一張專輯開始,何勇等了20年。20年了,他約朋友的時候,還習慣去他從小生活的鼓樓。他的微博名字叫「何勇的鐘鼓樓」。

父親何玉生也生在北京,是中央歌舞團的三弦演員。小時候,何勇曾跟著家人去鼓樓旁的地安門百貨商場。

何勇並不知道,那裡曾是鄭希成家的四合院。那時候,院落旁有間老澡堂興隆池。每天天蒙亮,澡堂里就傳來老闆叫夥計的吆喝:「起,起,起,起勒……」鄭希成說,那年景賣菜賣果也都興吆喝念起來像唱歌,倍兒好聽。

鄭希成出生前,他家裡出過兩件大事:1931年,九一八事變,他那個給張學良做旅長教官的姨父回了北京。1937年,七七事變,大表哥追隨南撤的姨父,離開北京參了軍。

那時的北京,還叫北平。

鄭希成出生在1938年的1月,春節未至,按陰曆來說,剛好是日本人進北平那年——丁丑,火生土相生。他父親是漢人,母親是滿人。民國年間通婚不是大忌。

那時候的鼓樓東西仍保留著舊時的王府大宅。帽兒衚衕里的舊衙門被日軍佔據。他看著衙門口的石獅子,想象他那個從未謀面的大表哥「會騎著大洋馬回來」。

1942年是個荒年,北京城裡也不好過。到了來年,霍亂又開始橫行。「我娘送我上學,走到半道,我拉稀了,我娘趕緊把我夾起來跑。那時候聽有日本人的汽車在大街上走,一看見你拉稀,噔就把你扔車上。火力拉,日本人就管痢疾(實際他記錯了,應該是霍亂)叫火力拉,拉走給燒死。」

那些年的北京城裡並沒有抵抗。鄭希成只記得火神廟往北是一座教堂——日本孩子上課的地方。他跟著大孩子們蹲在窗根兒地下,用京腔叫著:「小日本兒,喝涼水兒,砸了罐子賠了本兒……」日本人出來,孩子們一鬨而散。他說,「北京人就沒有服過。」

那時候他們叫自己「小孩兒隊」,去護城河游泳,去地安門乘涼。那高大的城門洞「可涼快」。他自幼小兒麻痹,「兩腿拐拉拐拉」,還要從地安門石橋外邊的欄桿翻著走。金水河裡的水在流,日頭下波光閃閃。

日本人在,北京仍是北京人的北京。老北京的城門二十座,「內九,外七,皇城四」。外九門走九車:朝陽走糧,崇文走酒,安定走兵……地安門則是皇城北門,那時候地安門外的黃城根,供有一尊磚砌的「火判兒」——高五尺,外形是個袒腹而坐的判官。每逢中秋,老北京的夫人家會為它添煤點火,火焰隨即從「火判兒」耳口鼻眼冒出。

「那時候的北京特有味兒。」鄭希成家旁的煙袋斜街上,剃頭的、裁縫鋪、磨刀的、賣小吃的……每一行兒都有自己的講究。剃頭匠將「喚頭」打出清脆悠揚的「嗆啷」聲,講究給老主顧刮臉剃頭再送上個「放睡」(按摩)。裁縫鋪則多寧波師傅,講究剪裁還要看主顧脾氣,「性之急者宜衣短,性之緩者宜衣長」。

做買賣的都是外地人,北京仍是北京人的北京:山西人開了六必居,河北人開了全聚德,南京人開了稻香村,安徽人開了張一元,天津人開了內聯升……這些最終融合成了獨有的京味兒。

鄭希成最喜歡煙袋斜街的藥鋪、糕點鋪。每逢過年,這些買賣會在堂屋掛上畫——紅樓、三國、水滸,他挨個兒去看,都是故事。

那年頭的老北京,講究「忠孝義」。兵慌馬亂,外出做買賣的父親一被劫到外頭,合伙人杜大爺就會拿著錢糧登門救濟。放下救濟,出門走到影壁,杜大爺會京腔兒道上句:「嫂子留步,叫連生(鄭希成的大哥)送一下。」

窮人家的院子,影壁就是二門,女人是不方便出的——這是不能壞的老禮兒。北京話專門有個詞兒,叫「局氣」。

「這就是共產主義吧」

鄭希成也知道有個叫何勇的年輕人唱《鐘鼓樓》。那時候北京城還是北京人的北京。何勇出生的20年前,鄭希成一家從鼓樓搬到了北新橋的九道彎兒。

在老北京人的故事匣里,那也是個傳奇的所在。據說北新橋有一口井,是北京城的「海眼」。當年劉伯溫、姚廣孝建好北京城,有條龍興風作浪。姚廣孝去制服了那龍,又在井上平地建了個無翅橋命那龍:橋舊方可出來。打這兒,這橋就叫北新橋,永遠是新。據說此後北京城再無水患。不過在2012年,咒語被打破了——那年7月暴雨襲京。

實際上,朱棣下令營建北京時,劉伯溫已死了31年,但老北京人仍相信是他設計了「八臂哪吒」北京城。幾天前,何勇帶女兒去吃隆福寺小吃。這個曾經繁華的商業中心依舊冷清。1993年,一場大火將隆福寺昔日的繁華付之一炬。此後20年,隆福寺依然沒能找回他的魂兒。老北京人相信:那是拆隆福寺時,動了劉伯溫風水。

老北京人也講究院里種樹,棗子、石榴、柿子都行,就是不能種桃(逃)……鄭希成新院子里的香椿樹是父親種的。每逢春天,滿園飄香,家裡總要分一部分給每家鄰居送去。

後來,院子里多了房客果子李和茶湯宋。那時候果子李夏天賣水果,冬天賣「果子乾」——那「果子乾」由杏干、柿餅等加糖熬制。如今的京城,幾乎絕跡。

在鄭希成的記憶里,北京味兒的消逝從拆除東西四牌樓開始。為了保留那些牌樓,梁思成曾當眾失聲痛哭。那次爭論中,時任北京副市長吳晗批評梁思成:「您是老保守,將來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宮門在高樓包圍下豈不都成了雞籠、鳥舍,有什麼文物鑒賞價值可言!」

建起高樓大廈的同時,更多人湧入北京。1958年,鄭希成院子里住進了外地來的房客。那正是大躍進的第一年,勞動力湧向北京。

與被視為自家人的果子李、茶湯宋不同,這一次來的說是「客」,卻非租不可。北京的大小房產由政府按照院落大小統一劃為標租房對外出租。鄭希成家在自己的小院,只剩下了一間小房。

在南城的大柵欄,崔旭德家四進院的祖宅是被當作「經租房」徵用。崔家曾是南城大戶,祖上是前清翰林。那時候大戶人家「伺候」(北京人管玩兒花鳥魚蟲叫伺候)花鳥,有專門的「把式」……

1950年代,崔家人被轟出祖宅,散落京城各地。因為早分家,崔旭德家的院子得以倖免。後來,這個院子出了個播音員叫「方明」——那正是他的哥哥崔明德。

如今的私房主,已很少有人見過自家的地契。「文革」那些年,鄭希成家院子的買賣文書上交,鄭希成記得那上面最早的記錄是嘉慶年。一大摞文書換回一張小片紙。老房子的故事就此湮滅。

「文革」時,廟宇被拆,門墩被砸,鄭希成覺得真正摧毀的是老北京的人心:「人完了,比房子沒了還可惜。」

那幾年正趕上備戰備荒,中國有了第一條地鐵。在六十多個地鐵建設方案中,最終採納了毛澤東的意見:「你要修建地鐵,又要少拆民房,可圈著城牆走嘛。」

於是北京地鐵確定「一環兩線」,大規模的城牆拆除就此開始。

一場全民參與的運動。多年後,一位當年參與拆除城牆的中學生寫下他的懺悔:

昏日。人海。塵霧。1969年冬春之交,復興門城邊。城牆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蘆,黑壓壓的人群像是那趴滿糖葫蘆的螞蟻。在黃昏的陽光下,北京市民四面八方撲向城牆,用杴鎬杠肢解這條奄奄一息的長龍。從它上面剝下來的鱗片——那一米多長的方磚,被各種卡車、三輪車、板車、馬車、排子車和手推車,源源不斷地運到全市各個角落去砌防空洞……

跟著同學一起拆毀城牆的時候,崔旭德還在上中學。他曾從「和平門」的缺口登上城牆。那時候北京錯落有致,城牆上一眼就可以望見白塔、鐘鼓樓……最宏偉的還是前門——他說,如今的前門孤零零得像個玩具。

何勇正是出生在拆除城牆的那一年。許多年後,當父親何玉生帶他走進北京的地鐵站,第一次坐地鐵的何勇看著人們花上5毛錢就可以去往不同的地方。他想,「這就是共產主義吧!」

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

1978年,戊午,火生土相生。鄭希成的小女兒鄭欣出生了——他給女兒取這名字,意味著:「四人幫」倒了,欣欣向榮。

隨著制度的放開,一切欣欣向榮。民營、外資企業的進入讓工作機會不再與戶籍相關。很快,更多人湧入北京。1984年開始,北京外來人口出現飛速增長,到了鄭欣10歲那年,北京流動人口規模已經達到131萬——是1978年的6.5倍。

突然的開放實際並不突然。80年代結束那年的國慶,北京城裡沒有閱兵。

那時候,像一切流行文化,那些年搖滾樂也沖入北京。搖滾與民樂的交融,造就了何勇。第一張專輯里,他將民樂《瑤族舞曲》改編成《幽靈》,並加上獨白:「他們已經不在了,這個世界,我很想念他們,這是一個禮物,在我睡著的時候,他們與我共舞。」

何勇記得,那時候玩兒搖滾的,大多是北京孩子。他們在北京的馬克西姆餐廳、友誼賓館、日壇公園搞起一個個被稱作「Party」的小型演出,門票不便宜,但人滿為患。何勇說那時候才叫「真的好玩」,北京城裡各個圈子的主兒都會出現。

何勇也會懷念那時寧靜的后海。他騎著單車,單車踏著落葉。他在後海游泳,潛到水裡摸河蚌。那河蚌捉回去,放盆兒里吐會兒泥,可以拿來炒菜。

他也去吃回民的「爆肚張」,也去吃漢民的「姚記炒肝」。後來那炒肝兒店火了,連美國副總統也去吃。

何勇說:「那時候的烤肉季可香了。我最愛吃一道菜番茄肉片兒……」「那時候的美術館那兒特有味兒。邊上有一個服裝街,還有一個報刊亭,我老在那兒買雜誌……」「那時候喝北冰洋是一件大事兒……」

1992年,北京建成了二環,一切堅固的都開始煙消雲散。

《鐘鼓樓》的MV里,老房子被推土機夷為平地,何勇唱著「鐘鼓樓吸著那塵煙,任你們畫著他的臉」。這個畫面正來自舊城改造中的南城。幾年後,那裡變成了崇光百貨。

1994年,何勇搖滾事業的巔峰,「魔岩三傑」震驚紅磡。台上的何勇紅領巾、海魂衫,唱起《垃圾場》時,台下的黃秋生激動得把衣服撕得稀爛。據說那時候有領導說:讓搖滾樂自生自滅。

兩年後的北京工人體育場,這個「渾不吝」的北京男孩兒墜入低谷。因為一句「李素麗,你漂亮么?」,他一度失去了演出的機會。那時的售票員李素麗,是北京這座城市的名片。

同樣是這一年,東直門中學走出去的女孩兒王靖雯回到北京,在與男友竇唯蝸居的破舊的四合院外,她被香港記者拍到了一張「倒尿盆」的照片。這是北京人再普通不過的早晨。更生活的畫面是:北京人右手舉著衚衕口兒買回來的油條,左手端著剛倒完的尿盆兒。

那時北京,馬路上的汽車還只有幾種,吉普、面的、桑塔納、富康……1997年,何勇也曾有過一輛北京吉普。那一年,鄧小平逝世;香港回歸;北京國安大勝上海申花,9比1……

這些事里,只有那場大勝被寫入了這座城市的共同記憶。

「北京病人」

1970年代末出生的鄭欣,是被街坊四鄰看著長大的。她記得街坊里有個楊奶奶,裹小腳,梳三齊,穿小金,拄著頭拐杖,永遠樂呵呵。夏天的時候,路燈灑下紅色的光,爺爺奶奶坐在躺椅上,拿著個扇子扇啊扇。「後來,就只剩爺爺;後來,都沒了。」

那時候鄰居有個伯伯「伺候」花草和金魚。1980年代,報攤旁往往有賣魚蟲的,孩子們放學帶上一份《北京晚報》,買上一袋活魚蟲。夜裡,伯伯會叫她起來:「快,小欣,曇花開了。」她迷迷濛蒙起來看曇花,「喲,完了,曇花一現。」

很多年後,她再難在人們的臉上看到那種神氣。「很多人說北京人懶,小富即安、不知上進。」如今北京籠罩的磁場卻很奇怪。闖入這場的人們不得不染上戾氣。

有人說,北京是最像紐約的城市。在紐約人看來,紐約的亂代表著紐約的包容,不同血統、信仰、地方的人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鄭欣則說,「如今北京什麼都沒有,除了高樓大廈、鋼筋水泥。」——連街邊賣活魚蟲的小販,都消失了。

何勇說:「在北京,小時候那種生活、那種節奏已經變了。味道也變了。感覺北京現在就是一個工作的地兒。」

2002年,春節前那幾天,何勇點燃了家中的房子。他曾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如此形容抑鬱症發作的那些日子:他覺得內心有很多個自己——有的自己很小,有的自己很老,有的自己活著,有的自己死去……

那年,壬午,水火相剋。

何勇燒掉自家房子的半年前,北京申奧成功。整個城市都是亢奮的,就連炸雞的小販都「把秤挑得高高的」。那也正是北京第十個五年規劃的第一個年頭,「拆除危舊房」達到史無前例的狀態——北京全年拆除危舊房183.9萬平方米。直到進入2002年,這座城市拆除舊房的熱情不減,達到162.7萬平方米。

根據2004年北京市測繪院統計,1990至2003年,北京共拆除衚衕639條,是前40年的3.1倍。清華大學人居環境研究中心這一年發布的數據則是:北京舊城62.5平方公里之內,傳統風貌區只剩下12.39平方公里,佔19.82%。

在2008年以前,這一切都沒有停止的跡象。

何勇復出了,開始鼓搗自己的新專輯。他想過新專輯的名字,後來放棄了,「不太吉利」——叫《北京病人》。

不吉利似乎是2006年一度傳出他病情加重,再度入院。這一年的北京也像是一個病人——前門大街開始拆遷改造,人們並未意識到,幾年後,這裡將被大商場的那些大品牌佔據。

在一次一次拆遷浪潮中,四九城的北京人搬去了天通苑、管庄常營……「老北京網」掌柜張巍提供的數據顯示:1948年北京內城衚衕有3068條;到了2000年,只有1200條;2005年,還有758條。消失的衚衕里,后海畔有一條是何勇熟悉的「一溜兒衚衕」,他記得那曾是北京城最短的衚衕。

銀錠橋邊,何勇常去吃的那家爆肚老店也面臨著關門的抉擇。那時候,北京市提出對什剎海一帶的老城區進行改造,許多老房子都在拆遷之列。

聽說拆遷那年,李淑琴已經在後海邊住了56年。1948年,她被花車從這橋上送到「爆肚張」家。那時候有說法叫「南有爆肚馮,北有爆肚張」——兩家世交,都是經營了130年的買賣。從1883年開始,張家三代僅靠爆肚挑子和手藝,已經在後海買下二十多間瓦房。後來家境日衰,只剩下拆遷前的最後一間。

嫁給「小小爆肚」張耀興前,李淑琴娘家經營牛羊肉買賣。早間年,北京的回民多「勤行兒」——開飯館、賣小吃。老北京人也講究,牛羊肉也只找回民去買,乾淨實在。

后海整治的規劃中,「爆肚張」可以領到補償1000萬,但要搬到五環。老頭兒「吃糧不管穿」,老太太李淑琴卻堅決不幹。「我也不要錢。這樣子,我等於租你房子,不行嗎?我就為了傳承我這老手藝。」

這已經是「爆肚張」第二次面臨關門。1956年公私合營,爆肚攤被合併到國營小吃,「爆肚張」自此歇業36年。直到改革開放后,老街坊找上門來,要求爆肚張重操舊業。「有的客人還敬我們煙,給我們作揖呢。走的時候『謝謝您,老奶奶』。」

為了讓老字號留在後海,年過七十的李淑琴整整跑了4年。這4年間,「爆肚張」當年獨守的寧靜后海,早已變了天地。酒吧湧入佔滿了半個后海。已是國營的老字號烤肉季又無奈走起了高端路線。

李淑琴跟市裡的領導急了:「咱這老北京給糟蹋了。弄了一幫子酒吧,你是老北京,還是酒吧街?……扶持老字號,行動在哪?」4年的抗爭,「爆肚張」最終留在了后海。老店摘匾的那天,少當家張子安還是哭了。

在李淑琴記憶中,很多小吃已經消失:馬蹄燒餅、荷葉粥、豆芷糕……幾天前,她在一次北京老字號協會的會議上聽說,老北京小吃失傳了三分之二。鄭希成也曾聽說,消失的馬蹄燒餅又出現了。他拖著不利索的腿腳,特地跑去地安門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爆肚張」開始上客的下午6點,后海酒吧的鼓點兒也響起了——不到兩點不會完。何勇說,90年代,后海第一家酒吧開業的時候,他們很高興。「那時候我和竇兒(竇唯)都會去……但眼瞧著酒吧一個接著一個,開得太多了。」

何勇曾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北京老房子拆了很多,有些傷元氣了。后海現在就像個大俗丫頭,以前的后海是一個多麼清純的小女孩啊!我和后海是青梅竹馬,可如今它變得如此風塵,你說我什麼心情?」

這一次,他換了一個憎恨的比喻:現在的后海是個「大尿盆兒」。

衚衕保衛戰

在城市的新陳代謝中,鼓樓兩側老房子也難倖免。2012年歲末,鐘鼓樓廣場恢復整治項目的公告貼在鼓樓地區的的大街小巷裡。聽到消息的何勇發了一條微博:「鼓樓的腳下要拆了。」

「不能再拆了。」何勇說,「拆了老房子就是拆了鼓樓的翅膀。」如果鼓樓真的要拆,他也會站出來。他說,「我看有一個老太太挺猛的,叫華新民。」

這個藍眼睛北京人保衛衚衕的故事,鄭希成是在《南方周末》上看到的。在那以後,他也決定加入這場衚衕保衛戰。他從牙雕廠退了休,決定拿起畫筆用自己的方式保衛那些老房子。

衚衕保衛戰的第一槍是在美術館後街22號院打響,卻輸得一敗塗地。2000年10月26日,文化名人趙紫宸、趙蘿蕤的故居,在經過長達兩年之久的抗爭和訴訟之後,被推土機夷為平地。

學者楊東平在《誰來保衛文化北京》中將這一天形容為「當代北京的城市文化史上是黑色的一頁」:

圍繞22號院的「四合院保衛戰」是極其悲壯的。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趙紫宸先生之子、兩航起義的功臣趙景心和夫人黃哲,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大無畏地奮起抗爭。趙景心說,作為中國人,我有責任保護祖宗留下來的古都,良心不允許我為了幾百萬元錢出賣這個小院。

這一次,當鄭希成重新打量這座城市,才發現那些被拆掉的門樓,那些被損毀的門墩兒,已經讓人忍無可忍。他覺得北京有一種東西消失了:北京的神兒,衚衕的神兒。

兩年後的夏天,《黑龍江日報》記者曾一智回到家鄉北京,發現她讀的實驗一小(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只剩下一座二層小樓——那曾是鄧穎超任教的學校。她向北走到西新帘子衚衕東口,又發現台灣女作家林海音曾經居住的地方已成廢墟。《城南舊事》里的情景是她兒時記憶的翻版。她站在廢墟上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她開始為這些老房子拍照片、寫材料,申請文物認定,成了一個「用筆與推土機抗爭的人」。她在南城的「大吉片兒」尋找那些老會館。幾年裡,「大吉片兒」地區,她申請認定「不可移動文物」的老房子就有48座。而如今卻拆毀殆盡。

曾一智擔心:當這座城市堅固的記憶隨著推土機的轟鳴消散,那些活著的歷史也在慢慢消逝。帶她去看那些老房子的老人,已經帶著「口述歷史」離開人世,「有時候他們帶走的,就是後人永遠解不開的迷。」她說,「老北京的文化不光是外在的建築,更體現在人文環境。你把這些原住民遷走,留下那些沒有原住民的衚衕,那不是死街一條么?」

這十多年裡,鄭希成畫了一百多個四合院,但還是比不過拆的速度。他不得不拿著攝像機把院子先拍一遍。後來,他把這些畫集結成書,其中60%已經被拆毀。如今鄭希成書房裡,座位后掛著的是他剛剛完成的「凌叔華故居」。那是不久前一家機構專程請他畫的,對方要將這座四進院的最後一進院改為紀念館。

鄭希成根據女作家凌叔華《古韻》中的描述,將老房子的每一處細節還原。在紙上,他多畫了一股東風、一股西風——狂風將院子里的樹木吹得七零八亂——唯有院子處是一片中國式的祥雲。後來,對方想買下手稿,他卻拒絕:「你把院子全部修復,我送給你。」

對於自家的小院,他曾跟哥哥商量過,未來也想作為老哥倆的一個小博物館。當然在哥哥的兒女面前,這似乎顯得一廂情願。堅持住在衚衕里的鄭希成也理解那些搬走的老鄰居,「誰不想住得舒服點兒呢?」

「爆肚張」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孫子輩沒人願接家中的買賣;孫女打算出國,李淑琴勸了幾次;外孫子更是都不到店裡來。

不過,80后的崔勇並不擔心北京舊生活的消失,只要京味兒能在他的舊書店裡延續。

六代世居北京的他,一腔一調都像個少爺。2007年,家中大柵欄的老房拆遷,他開始對自己的家族和北京文化產生興趣。他辭了工作,回到衚衕,開了一間「正陽書局」,專門收集與北京相關的舊書。

正陽書局開在廊坊二條,這裡如今滿是外地人開的東北菜、京味兒館兒——那是外地遊客的聚集地。正陽書局很快又成了老北京們的據點,搬到城外的老北京也大老遠跑來找他聊天兒。南城的孩子說起話市井氣,更京腔兒京味兒聽起來舒服。

這天下午,進門的是崔旭德。他在網上看到崔勇,特意找來,他確定這就是崔家的侄兒——當年散落京城的崔家人重新聚到一起。

「垃圾場」

2008年,何勇的女兒出世,名副其實的奧運寶寶。他自己給孩子起名何好——「女子為好」。

因為奧運會,北京成了世界矚目的焦點。但在人們看不到的衚衕里,京腔也正在開始變得少見。這一年,九道彎西巷只剩下4戶老居民,而全市流動人口達到了465.1萬人。

兩年前,一個叫張美娜的新疆女孩在《超級女聲》舞台上唱了那首《鐘鼓樓》,引來網路上罵聲一片——罵的人里,有人捍衛搖滾樂;有人捍衛北京城。何勇最不在意,「小孩兒,喜歡就唱。」

如果深究謾罵者的心理,這關係到一代人被壓縮的生存空間——日益緊張的教育資源、日益擁堵的公共交通、日益糟糕的空氣質量……

一群年輕的北京人開始反擊。網路上一場「北京保衛戰」就此打響。2012年10月18日,「北京保衛戰」在現實中「短兵相接」。那一天,一群二三十歲的北京青年,與一群堅持爭取孩子在北京「異地高考」的家長發生衝突。年輕人以極具侮辱性的語言漫罵對方——「外地X」。

那一天,何勇當年的音樂再次成了預言:「我們生活的世界/就像一個垃圾場/人們就像蟲子一樣/在這裡邊你爭我搶。」

因為有了女兒,何勇結束了持續到40歲的「青春期」。他也開始感慨錢不好掙。他想不明白,某個港台樂隊為什麼會火;徵婚、選秀節目為何扎堆?他想不明白,崇文、宣武兩區為什麼會消失,「崇文、宣武,多好的名兒?」

很多事兒都讓何勇想不明白。在北京只有《北京晚報》的年代,流行的是五色土副刊。如今何勇也常看《新京報》,卻發現好多都是財經版。他說:「哪接觸過這個?看不懂。」他還說:「我們這代人,尤其魔岩三傑,一到錢上就掉鏈子。」

北京人都有點小富即安,夠吃夠喝就得。何勇說自己並不缺少有錢的朋友,但開不了口,他「台上演得好,台下演得不好」。新專輯醞釀了快10年,仍沒能出來。他不肯放下搖滾老炮的架子,也不肯放下北京人的「范兒」。

他開始在一個個音樂節上賣力唱《鐘鼓樓》,唱《垃圾場》,唱《姑娘漂亮》——唱「是誰出的題這麼的難?」。

有時候,他會穿起80年代的海魂衫、紅領巾,像當年的紅磡,在舞台上努力地跑。「聲如洪鐘,歌易唱,面似滿月,肥難減。」何勇在微博上調侃自己。大家喜歡他跑,他就跑得賣力。後來他說他「越來越跑不動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紅領巾、北冰洋、搪瓷缸、海魂衫……一代人的記憶重新變成快消品。

幾年前,消失了許多年的北冰洋汽水重新出現。當年1毛5,如今3塊一瓶,成了比瓶裝可樂貴的「奢侈品」。南鑼鼓巷北口,也有人賣大碗茶,也是3塊一碗。攤子的音響里,放著陳升的《北京一夜》,有時也會放何勇的《鐘鼓樓》——喝的大多是遊客。

商業侵襲,傳統在抵抗,結果傳統也變模樣「商業」。如今的南鑼鼓巷人聲鼎沸,老房子一水兒成了咖啡館、連鎖店。鄭希成一代的大碗茶、何勇一代的北冰洋,都不再是那個味兒。

許多年後,鄭希成年紀大了,身體還硬朗,胃裡卻長了瘤子。幾年前,他信了密宗,活佛灌頂,又在書房裡掛了一幅畫:大威德金剛——那是北京城的守護神。

許多年後,王菲又離婚了,媒體圍追堵截,傳言四起。「名人不是那麼好當。」何勇說,「人家那才叫名人。」

許多年後,何勇仍在搖滾。報紙上,已經見不到當年那個李素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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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jc0473 2013-10-22 00:42
太棒了,寫的好。
回復 meistersinger 2013-10-22 09:50
寫得好!
回復 秋收冬藏 2013-10-22 21:57
看得有點傷心。我相信北京城最終會找著北,但找著的可能是一座新城,那些古老的韻味兒蕩然無存,刻意修復的也只是模擬了。
回復 i0u 2013-10-23 09:19
秋收冬藏: 看得有點傷心。我相信北京城最終會找著北,但找著的可能是一座新城,那些古老的韻味兒蕩然無存,刻意修復的也只是模擬了。 ...
古老的韻味兒是在人的記憶里的,只要人在,韻味就一定在~~~要不咱們就都穿越吧~~
回復 秋收冬藏 2013-10-23 12:03
i0u: 古老的韻味兒是在人的記憶里的,只要人在,韻味就一定在~~~要不咱們就都穿越吧~~
除非帶個隨身空間,否則我也不願穿到過去——萬一碰到裹小腳的時代那可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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