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老家的叔伯和堂兄弟們

作者:瀑川  於 2022-1-31 02:2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紀實|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3評論

 

            老家的叔伯和堂兄弟們  (選自作者文集《秋水長天》)

 

 

不想讓人說我數典忘祖六親不認,早就想寫點兒老家的事了。一來懂事後回去的次數有限;二來時空久遠,知道的本來就不多,忘掉的卻不老少,不太好寫;三來,老家是一塊窮地方,爹不疼,媽不愛。這塊孤立奇點讓兩個直轄市北京和天津圍得嚴嚴的,人家卻把它拱手讓給子孫成群的河北省了,由三河縣管理。哪像西柏坡或小靳庄,有過傑出的歷史貢獻或驚人的經濟成就。最近從網上發現,1960年還沒電燈的老家居然也要鳥槍換炮,準備拆遷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卻大大刺傷了我原本不多的思鄉情緒,恨不得馬上把肚子里的這點牙膏全部擠出來,免得將來和牙膏皮一起燒掉。時值清明,這篇短文就算是對前人的祭奠吧。

 

聽說我的老祖叫王天保,早年移民到河北三河,落戶中趙葡村。中趙葡是南北排列的三座村莊的簡稱,有三條東西走向的主街。中間的叫中心庄,南邊的叫趙莊,北邊的那個村叫葡萄蔓。從通縣的運糧河往東走,經過六合村和宋庄,跨過潮白河,再向東走不遠的路,便是燕郊鎮。那是我姥姥家,即我母親的娘家所在地。往北走上五里多地就是中趙葡村。老家周圍沒山,只在十幾裡外有座孤山。

 

老王家的田地和祖墳在村西,馮家府和中趙葡之間。西邊靠南有一條小河,大概是潮白河的支流。小河有幾米寬,離小河不遠,有座磚窯,即西窯。我小時候,父親曾在西窯南邊的一塊地上種過莊稼。可惜買了五百斤假糞,沒有成功,導致全家饑寒交迫。村西口路南,有個水坑,叫西坑,比陶然亭的游泳池略小,但形狀不那麼規則。小孩子和大人時常在坑裡戲水或洗澡。靠近路邊,有個石頭砌成喇叭口形的大水槽,供泄洪之用,人們叫它水簸箕。西坑的斜對面是廢棄了的三義廟。王家的宅院大多在中心庄中間偏西的部位。

 

我爺爺小時候過繼給同宗。假設他比我奶奶大一歲,推算起來,爺爺應當在1863年前後出生,相當於清同治八年。爺爺過繼到的那戶本家開豆腐坊,於是小小年紀就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豆腐。我奶奶是皮各庄人,姓康。結婚後生了四個兒子和一個閨女。爺爺一生吃素,喝酒時用炒雞蛋和拌豆腐當酒菜。他喜歡幫助別人,六十歲那年,看見有人放樹,就拽著繩子幫他們一起拉。不小心,摔成骨折。從那時起卧病在床,壽終於六十一歲。

 

奶奶信佛,好善樂施。看見街上有討飯的,就叫到家裡,吃喝后還幫人家剃個頭。為此幾個兒媳婦常常抱怨,又不敢直言。生我那年奶奶八十歲,於是賜給我一個名字,八十。聽母親說,那年冬天奶奶來到城裡,怕我凍著,把我放到她的棉褲腰裡。奶奶把城裡的三輪兒車聽成了三驢兒,在街上叫車時,嘴裡喊著「三驢兒三驢兒」,讓蹬三輪兒的莫名其妙。爺爺奶奶勤儉持家,善於經營。給四個兒子一人蓋了一套大瓦房,一人娶了一個媳婦,各自成家立業。我估摸著,如果外推到五十年代,起碼算個富裕中農。

 

爺爺的大兒子,即我大爺,大概生於1885年左右,後來因心臟病在1943年去世,享年五十幾歲。大爺在北京入了鞋行,帶幾個徒弟,在鮮魚口有家門臉。聽母親說,父親那時在被服廠工作,開工資時,大爺常常先來一步,把錢取走。父親說過有關大爺的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去天津辦事後到車站買票,發現錢包丟了。正在著急,有個人走過來,叫他大哥。原來這個人在北京要過飯,大爺接濟過他。知道了大爺的難處,這兄弟為他賣了張回程車票。

 

大爺的妻子,我的大媽,是個糊裡糊塗的女人,一輩子沒講過幾句明白話。晚年雙目失明,活到八十歲。小時候我沒事兒就喜歡翻箱倒櫃,找到一張一寸半身照片,我問父親:「爸爸,這是誰呀?」父親說:「他是你大爺。」隨後,父親把照片放大兩張,一張掛在牆上;另一張給了我的老哥哥,大爺的長子。可見大爺在我父親心中的地位。

 

爺爺的第二個兒子是我的三大爺。二十多歲因病去世。爺爺允許三大媽往前走一步,但三大媽執意守寡,直到1965年夏去世。獨身五十年,活到七十三歲。假設三大爺比三大媽大一歲,三大爺大約生於1892年,屬大龍。三大媽身材瘦小,好乾凈,下頦有個黑痦子。人很精神,喜歡抽一根長桿兒旱煙袋。二十多歲時,她在砍完了的玉米秸的地里幹活兒,沒蹲穩,坐了下去,帶斜尖的玉米根刺傷了肛門,受了不少罪。三大媽膝下無嗣,大爺把他的二兒子王珍過繼給她。聽三大媽說過玉米葉殺人的故事。兩個孩子玩耍時,一個掰下一片干玉米葉,伸向另一個孩子的脖頸,說聲「看刀」,沒想到真把那個孩子給殺死了。可是我始終沒機會去考證這個故事的真假。

 

三大媽去世后, 我們全家都回老家為她送行。棺材在堂屋裡停放了幾日,桌上擺著供果。出殯時,幾個嫂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一邊燒紙,一邊可著勁兒地哭叫:「我的天啊!你走了誰管我唉?」哭聲里半喊半唱,簡譜是(35)(53)(322----, 3523 55 7(低)32----。後邊幾個音符有點像電視劇《紀曉嵐》的主題歌「百無一用」的旋律,難道作曲家採風時看上了河北民間的哭腔?兒子王珍全身孝服,摔盆打幡,場面壯觀。下葬后,有人說埋錯了位置,怕壞了祖墳的風水,又把棺材起出,重新安葬。

 

我爺爺有四個兒子,我父親在大排行里第五,老叔第六。中間還少個第二與第四大爺。在書房和我大爺的院落之間有條向北的衚衕。拐進衚衕后,路東第一家便是我的二大爺,簡稱當間兒屋的。二大爺以孵雞為業。二大媽是個豁子,即上嘴唇開了個小口,說話時不攏氣。他們有兩個兒子。二大爺還有個姐姐,嫁到了南邊不遠的蔡各庄。

 

從這條衚衕繼續往北,路東還有個院子,那是四大爺家。四大爺跟我們人近門不近。他的兩個兒子都比我大。當間屋的二大爺則跟我們門近人不近。這種複雜關係大概是因為我爺爺當初過繼出去的原故。那時過繼的事時有發生,兄弟間兒子多的送一個給沒兒子的。一來都能得到香火延續,二來也能繼承財產,一舉兩得。現在每人最多只能生一個,過繼的傳統恐怕難以為繼了。

 

我父親1902年生,屬虎,大排行五,堂兄們叫他五叔或五大爺。他讀過幾年私塾。十四歲到北京學徒,入的也是鞋行。十六歲時跟我母親結婚。後來在北京祿米倉被服廠工作。1949年初,回鄉務農一年,熬不下去,又重回城裡,開始家庭手工業。1956年加入合作社,搖身一變,又成了工人。父親在1978年去世,在幾個兄弟中,算是壽命較長的了。我父親早年有過兩個女兒,在三十年代初相繼夭折。後來又生了我姐姐,四十歲出頭后又生了我這個晚來的兒子。

 

由於老家的人在北京工作的不多,我家成了中心庄駐京辦事處兼招待所,人來人往不斷。沒地方住就安排到鄰居屋裡借宿。我父親為不少年輕人找過工作。困難時期以後,來的人就少了,大概因為吃飯成了問題。

 

我老叔大排行第六,比我父親小兩歲,應當是1904年生的。老叔自始至終一直務農,為人勤勞而又善於經營。五十年代初翻新了大瓦房。交通工具也從帶鐵箍的木輪車,變成了騾子拉的膠輪車。除了種地,他還有一片菜園子。聽說,老叔結婚不久,年輕的老嬸就死了,他天天淚流不止。爺爺說:「六子,爸爸再給你娶一個。」第二位老嬸生過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老嬸去世較早,老叔活了七十多歲。在我爺爺快六十歲時,家裡接連死人,爺爺請了風水先生探究原因。按先生的吩咐,拆去了書房院里的一個草垛,才制止了不幸事件的發生。

 

除了這幾個大爺,我還有一個姑姑,生於戊戌變法之前,卒於1976年,享年八十多歲。姑姑遠嫁到通縣六合村,生了三個兒子。從三十多歲開始守寡,一個農婦帶大了三個兒子,還曾逃荒到張家口,日子過得艱辛。然而,兩個表哥都很孝順,她老人家晚來得福。二表哥是木匠,參加了志願軍,在搶修大橋時,被炸身亡。陣亡通知發下來后,我們全家到六合村為二表哥辦喪事。不久,我姑姑讓他的妻子麻二嫂改嫁。大表哥曾在北京皮鞋二廠工作。老表哥在服裝廠當過廠長。兩人都是黨員。兩位表哥對我像親弟弟一樣,他們常說,姑親輩輩兒親。

 

我大哥、二哥和三哥都是大爺屋裡的。大哥叫王忠,大號棟臣,比我父親小七八歲,大約生於1910年後。他也學過徒,但大部分時間在老家務農。他個頭不高,身材敦實,對人和氣。但是有個罵媽的毛病,一直沒改。1948年有幾個穿便衣的人敲開院門問大哥:「八路好還是國軍好?」大哥誤以為他們是八路軍,隨口說:「當然是八路好了,不打人,不罵人。」話音未落,劈頭蓋臉挨了頓臭揍,原來這幾個人是國軍的。

 

我們老家對老字的用法不太講究,我的六叔最小,我們叫他老叔。可是我的大哥最大,我們又叫他老哥哥。兩頭都讓這老字佔了。外人聽了還真分不出長幼。大哥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有個女兒送給外村。1993年回老家時,八十多歲的大哥大嫂滿面紅光神采奕奕。他的大兒子紹君卻因為糖尿病轉中風,不到六十,就退休回家,口眼歪斜言語不清。

 

二哥名王珍,單位用名慶新。因為三大媽年輕守寡,無兒無女,二哥過繼到她的膝下。二哥入的也是鞋行,但不是緔鞋,而是賣鞋。自打我懂事起,他就在天橋後街路西的鞋店當店員。二哥人長得白凈,濃眉大眼朱唇,但有嚴重的迎風流淚的毛病。解放后他堅持穿中式扣襻兒的上衣。買了一件制服后,掛到牆上,氣呼呼地說:「看你制服我,還是我制服你。」二嫂和三大媽在老家做伴兒,種地謀生。沒想到他們長期沒有小孩。二嫂也到北京來過,有時住在我家,有時住到天橋鋪陳市兒的客店裡,可總是不能懷孕。那時人的思想陳舊,不知道沒小孩或某個方面的生活不協調可以當作離婚的理由。後來,三哥的大兒子小和尚(紹東)過繼給二哥繼承香火。

 

二哥是幾個堂兄中最為儒雅又注重禮節的了,稱得上敬老扶幼。我姑每次進城,我都會到天橋去傳達一聲:「姑來了。」下班后,二哥就騎著他那輛雙喜牌自行車,帶著點心和一條牡丹牌香煙來看望姑姑。進門前,按買賣人的規矩,先拿把布條撣子往鞋面和褲腿上抽打幾下,去掉塵土。然後進門,問安。上小學時,有一次我和同院的小朋友馬根兒到天橋去看雜耍,來到二哥的店裡。他先帶我們到附近的一個小飯館,給我們倆一人叫了一盤肉絲炒餅。飯後買了戲票,讓我倆聽戲。戲散了又雇一輛三輪把我們送回家去。讓你感到溫暖,無可挑剔。

 

二哥患有冠心病,身體不好。我結婚時沒通知他。婚後帶著妻子一起去看他,他馬上拿出兩張十元的票子,一人一張,作為婚禮。那時,一個人的工資不過五十元左右,十塊錢就是大數了。有一次二哥淚花花的向我講起家事。三大媽沒帶過孩子,孤獨慣了。小和尚過繼時已經十歲。他從一個窮困戶來到生活條件較好的二嫂家,難免在吃東西時有點失禮,撿好吃的往嘴裡放。三大媽見此不悅,一個勁兒地用筷子敲桌子,給小和尚一點臉色。二哥疼孩子,又孝順老母,無奈只能疼在心裡。1976年夏,在我姑去世前,二哥先走了,享年六十歲。如果放到今天,做個支架,起碼他會多活個一二十年。他是我最敬重的一個堂哥,可惜不得長壽。1976年,也就是唐山地震的那年,我家失去兩位親人。但是沒讓我父親知道,怕他承受不住,加重病情。

 

三哥叫王起,小名小栓子。他在農村和城裡都干過,後來我父親搞起家庭手工業,三哥也來協助。雖然來自農村,但是他愛乾淨,白襯衫經常換洗,分頭留得也很帥氣,去廁所的路上他喜歡哼哼小曲。他唱過 「一月易耕地呀, 二月再種田,三月里清明……」用的是「老黃牛肥又大」的那個曲子。還唱過「青天藍天這樣蘭蘭的天,這是什麼人地隊伍上了前線。老鄉老鄉你聽我來言, 這就是那前線抗日的八路軍。」這首歌不大流行,似乎只聽三哥唱過。三哥後來得了肺結核,回家養病,去世時只有四十歲左右。

 

四哥王榮,老叔的大兒子,小名小板兒頭,生於1930年後。早期在家務農,後來我父親給他找了個看門的工作,就在三里河街旁的一個招待所。老叔常來看他,每次都會順走一些可留可棄的破舊東西。為此,四哥失去了工作,回家種地。1953年春,四哥結婚時,我們全家都回去了。老叔趕著大車到通州來接我們。那天風沙撲面,寸步難行。四哥在堂兄弟里最為老實,見面時面帶微笑,哼哼哈哈,就是不愛說話。

從我爺爺這支算起,我排行第五,大名叫王權。上學后,按照我干姐家的名字系列,佔了個克字,學名克斌。在堂兄弟中,除了文化水平最高,我也沒有什麼能耐。

 

老叔的小兒子王貴,小名小海兒頭,比我小一歲,也是個本分的庄稼人。海兒頭小時候,不知什麼原因,小雞雞生瘡,小便時痛得又哭又叫。按照偏方裹上一層癩蛤蟆皮,把病治好了。老叔有三個女兒,克蘭和克英比我大,克香在我們這輩人里最小。海兒頭弟長大了有點淘氣,看見趕大車的路過,他就和幾個孩子在旁邊喊:「誰是兒?誰是兒?」車把式沒聽見,揮著鞭子對騾子大聲吆喝著:「喔!喔!(我!我!)」他們卻像勝利者,為撿個大便宜,開心一笑。

 

我排行第五,但族人都叫我老八,八弟或八叔。因為在我上邊還有四大爺的兩個兒子王岐和王仲,和二大爺的兒子王凱。

 

四大爺的大兒子王岐大哥,解放前幫八路軍辦過事,與村幹部高鴻雁都是黨員。早晨起來,我見過他們拿個手榴彈在西坑裡晃悠,要炸出魚來,不過沒拉弦。在老家時王岐大嫂常來我家串門,我母親喜歡她。我那時不懂事,曾對大哥說過,長大了我也要這樣的媳婦。大哥笑著拉著我的手說:「你小子這叫欺兄霸嫂。」大哥到城裡后,開始做創牌子(廣告)的工作,我家有塊「德壽堂藥房」的洋鐵牌子就是他留下的。後來他到銀行干保衛工作,佩戴手槍。有一次行里讓他抄寫一份材料,發現他寫得一手好字,於是提升為幹部。

 

提干后,大哥不再喜歡老家漂亮的大嫂,要求離婚。大嫂堅決反對,她的娘家哥哥又在縣裡當官。僵持數年後,紅顏命薄,大嫂因病去世,留下一個女兒。大哥後來同隆福寺商場的一位售貨員結婚,又得一子。在我的叔伯兄弟中,王岐大哥是唯一的一位離過婚的新派人物,他也最有才幹,最有思想。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和他聊天時,聽他講過華盛頓和林肯的故事,讚揚過西方的民主制度,讓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三權分立。可我當時認為這些是反動思想,沒敢跟任何人提過,怕捅婁子。誰想到幾年後我來到這樣的國度,親身體驗了這種制度。大哥也患有冠心病,不敢喝酒,不敢激動。他的弟弟叫王仲 ,小名小順子,字也寫得不錯。村裡辦紅白喜事,少不了他。

 

二大爺的兒子王凱比我大兩歲,叫小閻王,人如其名,是村裡有名的調皮搗蛋的孩子。小時候,他在地上撒了一把蒺藜狗子,讓我去踩,我哭了,他卻笑了。二表哥的妻子,麻二嫂,在睡著后驚叫了起來。原來小閻王正拿根蠟燭往她的耳朵里滴蠟液。三大媽也說過他到院子里偷桃子的事。他弟弟王祥,小松頭,比我小,說話有點兒大舌頭,比他哥哥安份厚道。

 

除了我們這個老王家外,村裡還有不少鄰居。三義廟裡住著赤貧賈連山,妻早亡,有兩個兒子,大來子和二來子,都比我大。冬天一人一件空心棉襖,敞胸露懷,也不怕冷。夏天一絲不卦,哥兒倆每人在尿道口上插一根麥梗,嘻皮笑臉,招搖過市。後來,不知哪位好心人告訴了大來子的身世,他在三十多歲時趕著大車到北京龍鬚溝附近探望生母。畢竟有血脈關係,生母見到后,淚流滿面,又是買衣服,又是做飯。漂泊晃蕩了三十年,才見到親生母親,也算成全了一樁心愿。

 

西口路北第一家叫王廷相,富農成分。他進城時也常到我家小住。雖然是鄉下人,但穿戴上卻像個買賣人。有一次,他和他的弟弟王廷佐爭執起來,動起斧頭,砍破了弟弟的鼻子。這是我聽過村裡唯一的一次流血事件。廷相大叔的大兒子叫王殿祥,也叫大祥頭,當過兩年武警。他告訴我,監獄里有功夫高的犯人,走起路來能把腳鐐蹚起來。他複員后每天拿著三角板和圓規,參加文化補習班。後來找個針織廠的工作,帶著幾個妹妹到甘肅天水去了。

 

廷相大叔對門是王永和大爺,跟我們家出了五服。他的大兒子叫王會,在家務農。王會大哥的兒子叫小壽頭,比我大,常跟我玩,但從來沒欺負過我。他的二兒子叫王厚,在北京鐵道學院工作,當採購員。王厚大哥像張飛一樣,睡覺時睜著眼。退休后回了老家。

 

村裡有兩戶地主,一個是王三奶奶和她的兒子王廷孝,沒聽說村民對他們有多大的仇恨,49年她家的大院被徵用為村公所。村西頭有個地主叫賈世傑,他倒是有點狂傲,看不起別人。此外,村西頭還出過一個當地有名的漢奸王松甫,有血債,解放后被管制,後來大概被鎮壓了。

 

三大媽院子東邊有個麻王中,外鄉人,是宰豬的,與老哥哥同名,但一臉大麻子。平日里流著鼻滴,鬍子拉碴嬉皮笑臉,有點卑微。他有個閨女叫小鐲頭,天性活潑,後來和一個叫狗眼兒頭的姑娘加入了地方劇團。

 

老家種過的莊稼有玉米、蕎麥、高粱、小米、紅薯和糜黍等,糜黍的穀粒可以磨成粘面,做年糕。當地食物有壓餄餎,即一種圓形的麵條。製作時需要一個特殊的木製模具。下邊是個底部帶有許多小孔的圓形木桶,把和好的面放到裡邊,然後用活塞往下一壓,面被擠成成直徑大約三四毫米的麵條,直接落到鐵鍋里,煮熟后加上醬油醋等佐料便可食用。再有就是瓤豆腐,把拌好的肉餡包進豆腐里,看去像一個直徑5厘米,厚2.5厘米的豆餅。包好后,跟五花肉、粉條一塊紅燒,吃起來口感很好。老家的豆腐皮卷大蔥也是美味,新鮮的豆腐絲和超級市場里賣的不是一個味兒。

 

老家在說類似蔡各庄這類三個字的村名時, 把庄的音發成「張」。一爺之孫的堂兄弟叫親叔伯,或叔伯兄弟,不過,伯字要發成「白」的音。管叔叔叫「熟熟(SHOU)」。妻子在說到丈夫的哥哥時,稱大老(LE)伯(BAI)子,對丈夫的弟弟則稱小叔子,稱姐姐為大姑子,妹妹為小姑子。此外,管油餅叫爐箅子。「學」字發成「驍」(XIAO)的音。

 

概括地講,老王家有幾個特點,第一,男比女多。我父親那代人有六男二女,我這一代有十男四女。第二,思想守舊,做人安分,只出過一個處級幹部王岐,連小車都沒得坐上。第三,互相獨立,各掃門前雪,沒有互助觀念。第四,基因里有冠心病和糖尿病的成分,我大爺有冠心病,我父親有糖尿病。到我這一代,王珍、王岐和我有冠心病;我姐和我,及克蘭姐都有糖尿病。還好,比例不高。

 

20幾年前,有位朋友在舊金山北的海灣大橋出了起三車連撞的事故。他們請了個律師,律師上來就問:「有死的沒有?」回答說:「NO。」又問:「有重傷的沒有?」回答又是:「NO。」律師扭身就走,他丟不起那功夫。如今,回顧我們老王家的百年滄桑,三代人里竟然沒出過一個舉人,一個國軍將領,也沒出過一位人大代表。退一步說,您就是出個日偽漢奸,亦或江洋大盜,我也好有點兒寫頭兒。說不定能按照《鋤奸》或《李三》的路數寫部煽情的電視劇呢。安分守己,世代務農,把溫飽當成奮鬥的目標,太平常了,太普通了。無奈,我是他們裡頭文墨最深的,自然不管如何平庸無奇,這寫作的擔子還是當仁不讓,落到我的頭上。趁著退休不久,腦子還好使,余作文以記之。

 

希望這篇短文至少讓中心庄老王家的後代知道,他們的祖上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輝煌業績。任重道遠,光宗耀祖的歷史使命還得壓在他們的肩上。

 

2012年 清明節前 於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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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曉臨 2022-1-31 16:20
以前的家庭人口眾多,能記下那些長輩的故事,真不簡單。我祖父有很多弟妹,我父親也有五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但我對那些長輩的事迹都不清楚。
回復 瀑川 2022-1-31 22:59
曉臨: 以前的家庭人口眾多,能記下那些長輩的故事,真不簡單。我祖父有很多弟妹,我父親也有五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但我對那些長輩的事迹都不清楚。
謝謝。
回復 總裁判 2022-1-31 23:02
一部兩千年地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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