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
60
年秋,
我生了一場大病,
醫生下了多次病危通知,
他們說救活我實屬不易。病癒后回到學校,
身體非常虛弱,
每餐飯量很少,
醫生囑咐少吃多餐。我屬於學校的集體戶口,
糧票由學校統一管理。
我找到領導說明我的情況,
希望退些糧票根據身體需要自己處理。領導黑著臉說:「我們不能給你退糧票,
什麼叫集體主義,
這就叫集體主義,
你一次吃不了那麼多,
就由組織處理。」我忍著就要掉下來的淚水,
轉身而去,
不懂這所謂的集體主義和剝削有什麼不同。真羨慕家在學校的教師,
他們有自己的戶口,
糧票由自己掌握。
一九六一年「三面紅旗」高高飄揚。為了中國的鋼產量在十年或更短的時間內「超過英國、趕上美國」,為了「保證鋼鐵元帥升帳」,煤炭必須先行。春末,上級指示,四川省的中等專業學校停止上課,學生一律奔赴採煤第一線。我所在的學校隸屬於四川省煤炭廳,下煤礦採煤理所當然要走到全省最前面。領導以「大躍進」的速度,指定部分教師帶領學生奔赴煤礦。我看看有幸被指定者,大多為家庭出生不好的人。臨行前,我回了一趟西南師範學院,特地與丈夫照了一張像,暗想或許這將成為我留下的最後紀念,卻不肯在臨別時把話說透,第二天就和學生一起下煤礦去了。我們被分配到成渝鐵路旁的曾家山煤礦,這是個規模不小的國家煤礦。
從來沒有去過煤礦,我的印象中,煤礦工人戴著裝有礦燈的藤帽,採煤電鑽在他們有力的手上「嘟、嘟」地唱歌,轟鳴聲中,煤炭嘩啦啦地往下掉,好不威風凜凜。來到煤礦,才知道礦工的生活並不象我心目中的那樣。
我們進入礦區,就到了煤的世界,空氣中瀰漫著煤灰,路上到處是煤粉,房屋四周都有煤塵,樹葉上、草莖上,無處沒有煤的蹤跡。即使吃飯,飯後看看雙手,十個指頭上已留下一層油黑。可我們來到這裡,就得到工人的糧食定量,每月三十多斤糧,下井上班,每天還能領到一個三兩糧的饅頭(大家叫它礦餐),加起來每月共有四十多斤糧,吃不完還可以退成糧票。在這最缺糧的時候,終於能為家裡積存一些糧票,想想也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這比起那些留在學校的人每月領到的十九斤飯票,不知多了多少。我們因接受改造得福,現在還真能讓他們羨慕夠的。
帶隊的是團委書記,她負責掌管全局,當然不會下礦勞動。我們這些改造對象心裡很明白,應該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我不等領導開口,搬去和學生住在大房間里。其實我比學生大不了多少,和她們一起很輕鬆,我打心眼裡高興。我們班被安排到二號井幹活,男生到工作面採煤,女生分配到井底車場看守各種電器設備,我在井長室旁邊開掏水倉的絞車。女生的工作不算累,男生就很艱苦了,好在他們都是十幾歲孩子,歡樂總是離不開大家。
最可喜的還是吃飯,煤礦工人的勞動太苦了,在煮飯上好象還沒有人做什麼手腳,買到的飯比較硬,我們稱它為硬米子飯,它很有嚼勁,比起學校食堂那不象乾飯也不象稀飯的竹筒飯不知要好多少。有學生從家裡帶來炒過的鹽,混在硬米子飯里特別香,還能節約菜錢。學生們天真、純潔,比領導好相處,她們讓我享用炒鹽,我只得承認自己是井底之蛙,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好吃的東西。
二號井是個斜井,上下井都通過一條與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大巷。上班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大難題。下班后滿臉、滿身都是黑灰,自然要去洗澡,這裡的澡堂是大浴池,十幾個人同時浸泡在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方形大池子里。我遲遲疑疑地進到池中,水深不到一米。哦!怎麼踩到一層幾厘米厚、軟棉棉、膩乎乎的東西?用腳勾起來看看,全是煤泥漿。原來這裡的澡堂換水時從不清洗浴池,每個洗澡的人身上的煤灰、煤屑都沉澱到池底,日積月累,池底就舖了厚厚一層煤泥。我這個「地主狗崽子」真是「頑習」不改,一看就嚇壞了,立即驚慌地跳出浴池。回頭看看池裡說說笑笑、從容洗浴的女工們,感到十分酸楚。她們如此惡劣的生存條件,怎麼竟沒有人過問呢?又想到夏天將到,更不知何時是歸期,我該怎麼辦?不管怎樣我再也不會去那裡洗澡了。我用臉盆打水回住處,洗臉、洗手、洗腳,再反覆擦洗身體。哎,既來之,則安之,過一天算一天吧。
在煤礦住下來,才了解到礦工的生活實在是太凄苦了。他們的艱辛不僅僅來自於下井沉重的體力勞動,貧窮、孤單、死亡,真是一言難盡。年青人每月十幾元的工資難以養家,人們都說煤礦工人是埋了沒有死的人,誰願意嫁給他們?能娶媳婦的年輕工人不多。
一個工人有幸新婚,夫妻倆窮得只有一套象樣的衣服,他捨不得穿工作服上班,用布條一條條綁在身上遮身蔽體。暮春時節半夜仍很寒冷,晚班前他坐在火堆邊烤火。由於太冷靠火近了些,突然被火燒著了身上的破布條,忙亂驚恐之中他拉不掉裹得緊緊的布條,就拚命朝坡下的小河跑。誰知跑動引起的風加大了火勢,真是風助火勢,火長風威,火一下子呼拉拉地燒遍他全身。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大家在驚慌中亂成一團,僅見一火人瘋狂地向前飛奔,沒跑多遠就倒下了。他被活活燒死在離河邊僅十來米的地方。人們後來都說,起火太突然,他如能鎮定一點就地打滾,火一定能被滾滅,可是惶恐中他沒有想到。這事發生在我們到礦不久,大家都非常震驚。
沒過幾天,又一個夜班工人坐在變壓器下取暖時睡著了,醒來后打哈欠,雙手往上一伸,伸到變壓器旁邊的電線上,觸電身亡。一個礦工在井下巷道里被頂棚上掉下的石頭砸死。兩個工人去舊巷道檢查瓦斯,在充滿瓦斯的巷道里被毒死……。工人們都說煤礦死一兩個人是常事,算不上事故。這些話讓我震驚,解放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人民共和國的領導階級竟還過著這種生活,這些地地道道的產業工人的生命竟那麼沒有保障。記得當時有這麼一首歌:
工人階級硬骨頭,
跟著毛澤東我們走,走,走!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
革命的路上決不回頭。
高舉紅旗,勇敢前進,
我們是新時代的火車頭,
我們是新時代的火車頭!
看來這豪邁的歌聲與煤礦工人無緣。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我們上深夜班,從零點到清晨八點。和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沒有什麼不同,領礦餐時,男孩子們從工作面出來,大家還說笑了一番。我照樣開絞車,女生們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守各種通風機器。眼看還有幾分鐘就該下班,接班的工人們正陸續下井。
突然「轟」的一聲巨響,那聲音不象是聽到的,好象是自己耳朵里發出的震動。幾乎同時一股難聞的怪味襲來,井底車場頓時一片混亂,工人們用毛巾捂著口鼻飛快地奔跑。一個可怕的念頭____「瓦斯爆炸!」在我腦里一閃而過,抬頭看到值班井長正對著電話大吼。我急忙招呼驚慌失措的女孩子們趕快逃命,自己也順著斜坡往上走。但在極度的震撼和恐懼中兩腳完全不聽使喚,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突然聽到從身邊跑過的人說,是學生採煤的工作面發生了爆炸,我嚇呆了,不敢再往上走。
礦山救護隊下來了,我跟在他們後面又回到井底車場。那位可敬的井長仍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神態象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吩咐我到井口的汽車邊等著,準備送搶救出來的人去醫院,就帶領救護隊健步走進又深又黑的礦井。看著這位井長消逝的地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不能久留,應該立即去執行他交給的任務。
不一會兒,送出來兩位昏迷不醒的學生,慌亂中聽到有人叫我等在醫院,準備接收下一批傷員,我趕快爬上汽車。這期間我一直迷迷糊糊,腦袋裡一團亂麻,唯一還知道的就是不能離開學生,不能離開搶救行動。兩位學生送進醫院后,我左等右等卻不見再有車來。下午才知道,除救出的兩位在大巷裝運輸車的學生外,其他十幾位學生和二十幾位工人已全部遇難。
我已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合眼,一整天沒吃沒喝,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恐怖和混亂,又得知幾十個情同手足的孩子和礦工罹難,竟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那十來里路回到住處,也沒有注意到路人向我投來的異樣目光,更沒有想到自己滿臉的黑灰,身上還穿著全是煤塵的工作服。
女孩子們看見我回去都圍了上來,剛叫了我一聲又痛哭失聲,她們的眼睛早已又紅又腫,臉上還帶著淚痕。我這才如大夢初醒,相信再也見不到那些活潑可愛的男孩子了。他們都是工人的後代,都才十幾歲,他們還是少年,還處在調皮、作夢的年齡,毛澤東曾說:「你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但這些「祖國的花朵」剛剛打出花苞,還沒有來得及怒放,就遭難凋謝了,就這麼匆匆地離開本該屬於他們的世界!為什麼會是他們?為什麼鋼鐵產量「超過英國、趕上美國」的目標必須用他們幼小的生命去換取?
煤礦停了工,井口被哭喊的家屬和工人們團團圍住。領導不敢白天把遇難者的遺體運出來。夜深了,守在井口的人們慢慢散去,遺體才被疊裝在礦車裡一車車運出井,只見僵硬的四肢象爛木棍似的橫七豎八地伸到車外。
後來聽工人們說,這次發生爆炸的是二號井唯一使用並聯通風的工作面,如果發生在其它任何一個串連通風的工作面,那天的瓦斯爆炸會把整個井抬起來,井下的人將無一倖免。想到丟了命的礦工和孩子們,我沒有資格說自己幸運,但我差一點進了鬼門關,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夜裡三點鐘,突然通知我去認屍,幾個女生自告奮勇陪我同行。那是一幅多麼慘不忍睹的景象啊!幾十個人密密地躺在一間大房子里,一色的灰色新衣和黑布鞋,每個人的腹部都鼓鼓脹脹的,揭開臉上的毛巾,他們的臉都呈奇怪的粉紅色。我們蹲在他們身邊,默默地一一告別,有的尚能認得出姓名,有的卻已無法辨認。那揪心的痛苦化成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孩子們冰冷的臉上。要不是有女孩子陪著,也許我早就崩潰了。
善後工作就不該由我這種「黑狗崽子」來管了,自有領隊、校長和礦領導處理。學生們既無工齡又無妻兒,撫恤金每人只有一百元左右。
那幾天有太多的哭聲、太多的眼淚、太多的傷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一位十六歲男生的父母來到煤礦,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他們也不要撫恤金,只是抱著獨生子的照片不停地顫抖,讓人看了心碎,我終於明白「眼淚流干」不是文人誇張的說法;另一件事是,在追悼會上領隊說:「這些同學死後有校長親自送葬,他們很光榮。」真讓我對這位書記刮目相看,這麼多十幾歲的少年只因領導的一聲令下,就到煤礦當童工,現在竟慘遭夭折。他們死得那麼慘、那麼冤、那麼不值,任何人在他們靈前都顯得非常渺小。校長沒有絲毫理由給他們光榮,他在他們面前應該感到愧疚,校長有什麼理由在死者面前居高臨下?這個領隊真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孩子們的苦和冤她都感受不到,卻毫不放過利用這次礦難的機會來吹捧校長,為自己日後加官進爵做準備。
幾十年來,每次乘火車經過這個煤礦所在的車站,我都會引頸遠望,想起那些過早離開人世的孩子們,想起遭難的煤礦工人們。他們也有父母兄弟,他們的親人現在怎麼樣了?失去愛子的痛苦還有人關心嗎?
處理完善後工作,礦井又要開工了。經歷過這場災難,願意下礦的人很少,男生都不在了,女孩子更害怕。學生說怕沒有關係,因為她們年青、膽小,而且都是根紅苗的工人子女;我雖然也年青,但要是我說害怕,那一定會被斥責為好逸惡勞的階級本性所致。我想:礦山發生了事故,技術人員一個個嚇得失魂落魄,
領導心裡正莫名火起,千萬不能撞在他們的槍口上。我要是不小心被他們抓個政治典型,自毀前程不說,婆婆、媽媽還有年幼的弟弟怎麼活下去?我只能硬著頭皮帶頭下井,萬一我運氣不好又遇到事故,至少我的家人不會被牽連。
又過了約兩個月,據說全省去煤礦的中專學生相繼出了不少類似問題,省領導又決定學生全部返回學校。我們告別了曾家山,告別了永遠留在那裡的孩子們,結束這次得不償失的行動。至於「先行官」究竟先行沒有,「元帥」到底升帳沒有,已經無心再過問。不久,上級決定學校停辦,這批經歷了童工生涯和死亡洗禮的孩子,失去了學習的機會,全部被遣返回家。直到1964年學校奉命招收新生,我們才從校辦工廠的各個車間重回教學樓,又有了從事自己專業工作的機會。
我帶著積存的幾十斤糧票和一顆冰涼的心回家過暑假。那個假期全家結結實實吃了幾頓飽飯,剩下的糧票留著備用。媽媽把全家這年政府發的布票都給了我。因為這年每人只發一米布票,說是穿衣服應該「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用這些布票做了兩件新衣,以替換在煤礦上穿得再也洗不幹凈的衣服。
在親人們的關愛和撫慰下,我的心才慢慢暖和過來。
學校停課期間,
教師都到實習工廠勞動,
下班后什麼都不想,
到也清閑。 到這裡幾年,對實習工廠的事一點也不了解,
現在才看到那令人氣憤的一幕。負責實習工廠的校長姓饒,
他身邊總圍繞著一批人,
每次在工廠巡視,
都是前呼後擁,
還有一人抬著圈椅緊跟,
什麼時候時想坐,
圈椅立即放在他的屁股下。那是困難時期,
人人都吃不飽, 而他卻腦滿腸肥,
跟在他身邊的人也個個腰圓腿壯,
這一群耀武揚威的領導,
吃的是從群眾口中剋扣出來的糧食,
玩的是為所欲為的威風。
對此,我難免有不遜之言脫口而出,
和我一起勞動的專業課教師蘭常常提醒我,
她說:「這夥人挺狠心的,
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不要圖一時痛快,
給自己招來大禍。」不久饒校長的兒子回家,
看上工廠一女工,
可她才17歲,
因家裡窮,不敢反對。校長象變魔術似的,
很快給兒子辦好了結婚手續。由上至下有人出面要求大家送禮,
我很反感,
犟勁又上來了,堅決不送!蘭勸我說:「胳膊扭不過大腿,
大家都送,你還是送吧,
否則你會吃虧的。」我就是氣不過,
不送! 事情過去了,
好象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情況發生。
學校複課后,
突然通知我上公開課講<沁園春.雪>,
領導和工人都要來聽課。
我知道有鬼, 特別到西南師院圖書館找了好多分析毛澤東這首詩的文章,
希望不要被他們抓到點什麼。上完課下來,
工人說:「這完全是一堂宣揚資產階級思想的課,
『看紅裝素裹,
分外妖嬈』怎麼可以把山擬成人?
穿紅色衣服, 裹上白色的紗巾,
難道就叫美嗎?
無產階級不會接受著種說法,
這是資產階級觀點,
應該狠狠批判!」我哭笑不得,
拿出知名人士的分析文章,
才勉強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