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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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0年春節,受李育滋先後掩護過的幾十個共產黨員一同來給他拜年,感謝他在王陵基鎮壓「二·五」減租
色恐怖時期的救命之恩。那天,二爸家擺了幾桌酒席招待客人,非常熱鬧。家裡有這麼多人來吃飯,有
的人還帶著槍,大家有說有笑,言語中流露出二爸的感激、尊重和信任。孩子們看到幹部們對他們的父
親這麼好,心裡自然有了安全感。可哪裡知道那是李育滋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春節后,人民解放軍在安仁鎮收編十餘萬胡宗南軍殘部,大邑縣領導人邀請二爸搞後勤工作。他們說:
「李先生,你對安仁鎮周圍很熟悉,收編胡宗南十多萬人馬,後勤工作非常重要,我們決定由你來負責,
工作中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來找我們。」二爸聽了非常高興,他帶頭把自己家的糧食交給人民政府,又
積極動員安仁鎮附近的士紳出錢出糧,並組織專人收購干穀草、木柴和蔬菜,安排被收編官兵的住宿和
生活。十幾萬人的吃和住不是小事,他每天從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心情卻很舒暢,從不說一個累字。
不久,李鵬舉扣押了去他家征糧的幾名幹部。李育滋冒險去到李鵬舉家,勸他改弦易轍,講了很久,李
鵬舉才說:「李二老師,這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放了他們,但下次就請你不要再管閑事了,我先把
話說清楚,不要以後大家都弄得不好看。」幾名幹部隨即得救。
1950年3月,中共大邑縣委在舉行的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中,安排了愛國民主人士代表二十八人參加,李
育滋應邀出席了這次會議,成為二十八個愛國民主人士中的一員。
正當二爸滿懷熱情迎接新生活的時候,1950年1月3日大邑縣宣布全縣開展減租、退押、清匪、反霸運
動,11月4日,通知安仁、唐場作為試點,大邑縣的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李育滋應退押金是六十石米,
(農民租種土地時,要交一定數目的抵押金,土地改革沒收地主的土地,押金一定要退還農民),但他
的錢早已交給地下黨做活動經費和用作長期掩護在家的眾多地下黨員的生活費,建政后還繼續出錢完成
人民政府交給的任務。為了完成六十擔米的退押任務,二爸東拼西湊,儘管他傾其所有,只能湊足五十
五石(每石為220公斤)米,尚差五石。他一再向土改工作組解釋,卻沒有一點用。1950年11月中旬,
李育滋就被工作組關押起來。
那時大邑縣的副縣長兼剿匪總司令就是李育滋長期掩護在家的川康邊游擊縱隊副司令員兼參謀長
周鼎文,可以說周鼎文是從李育滋家走出來就擔任了大邑縣的領導職務。其他受二爸掩護過的地
下黨負責人,也在附近區縣擔任領導工作,他們都可以證明李育滋近年的所作所為,更可以證明
他支持地下黨的錢早已不知是六十石米的多少倍,卻沒有一人站出來說清真相。一年前李育滋從
成都趕回去救援時聽到的那些感恩的話,他們大概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李育滋一直被關押著,並
為那五石米受了不少刑。
為了救二爸,父親給康定的李萬均寫信。建政前夕李萬均與那時任崇慶縣公安局局長的黃建湖曾
並肩戰鬥過,而黃建湖又是肖伍英的丈夫,父親希望通過李萬均找到黃建湖和肖伍英夫婦,請他
們向土改工作組說明二爸與川西地下黨的關係。可父親沒有想到,李萬均已被無端冠上貪污犯的
罪名進了監獄,這封求救信他是收不到了。
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大邑縣又把目光盯在李育滋的哥哥、我父親李光普身上。他們知道,沒有
任何理由到成都去抓一個川西行署委員,於是略施小計,用一個「請」字,獵物就輕而易舉落到
手裡。當然,這裡有李唯嘉的「功勞」。原川康邊游擊隊政委李唯嘉,是在重慶地下黨被破壞后
由馬識圖派到川西來的,建政后和父親同為川西行署委員,李唯嘉還兼任「七縣聯合辦事處」主
任,他竟然同意了大邑縣的「邀請」。
兄弟相見,抱頭痛哭,他們倆誰也弄不懂事情怎麼竟會變成這樣。
父親說:「老二,哥錯了,哥是不是看錯人了?」
李育滋說:「哥,我們再等等,一個掌握了國家政權的政黨不可能說話不算數,他們至少應該懂
得取信於民的道理,說不定過幾天我們就能被放出去。」
看來李育滋說對了,1951年夏天,正在坐牢的他作為開明士紳被推舉為川西區各界人士代表,經軍
代表兼縣委書記李天民同意,把他從牢中放出來,參加在成都舉行的川西區各界人民代表會議。會議
結束后,二爸回家向孩子們展示了會議頒發的紀念品:一本精美的硬紙封面的筆記本和一雙精緻的草
鞋。二爸顯得有些興奮和得意,指著寫有他名字的筆記本扉頁給孩子們看。也許他認為能參加中共舉
辦的如此盛大的會議,是對他掩護和資助中共地下黨的肯定,也是他牢獄生活的結束。但二爸最終還
是錯了,他哪裡會想到,這才是要他命的牢獄生活的開始。兩天後,大邑縣人民政府竟又把這個「人民
代表」 關回牢房,從此他再也沒回過家。
二爸再次被關押后不久,二嬸也被關押起來。十幾個被稱為「地主婆」的婦女關在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屋裡,
屋裡沒有床,所有人就地坐或躺,把屋子擠得滿滿的,裝大小便的木桶無遮蓋地放在屋子中間。她們
吃喝拉撒全在裡面,晚上睡覺只能互相擠壓。冬天大家擠壓還能增加一點熱氣,到了夏天,屋裡充滿
了汗酸味和糞便味,臭氣熏天。偏偏蒼蠅也來趁火打劫,搶佔這小小的空間,在人的臉上亂撞,在飯
碗里亂爬。晚上,蚊子嗡嗡亂飛,肆無忌憚的叮咬沒有幾滴血可吸的女人。她們個個灰頭土臉,蚊子
咬的疙瘩和痱子連在一起,
在身上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紅紅的硬塊,苦不堪言,更不用說經常遭受吊打的刑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