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與大姐的婚禮, 定在農曆七月七日牛郎織女相會這一天, 這天是我大姐六十歲生日, 我大哥與娟娟離婚已經十五年。
這十五年, 大哥與大姐維持著一種既是姐弟又是戀人的關係, 一直沒有結婚, 原因當然是為了我母親。只要我大姐與大哥不結婚, 我母親並不在意他們來往。開始幾年, 看到二人過於親密, 母親還有些生氣, 但隨著記憶力越來越差, 剛做的事剛說的話, 一轉身全忘了, 慢慢的有些人她也認不出來, 母親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不再猜忌, 不再生氣, 不再恐懼, 不再嫉妒, 見了人總是呵呵地笑。
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北京機場寬敞明亮富麗堂皇, 已經不是我出國那年狹小寒酸的樣子。我的一對兒女在美國一直期盼著乘坐高速列車, 我們一家沒有轉乘飛機, 登上了去青島的高鐵。
孩子這是第一次跟著我們回中國, 看什麼都新鮮好奇, 問東問西。坐在走道另一邊的一個男人, 年齡應該比我大, 聽到我們聊天, 問我: " 兄弟老家在大沽河邊? "
" 是啊, 沽河縣靈山鎮白沙村。您呢?"
" 白沙村, 那可是個人傑地靈的小村莊, 我是靈山鎮的。帶孩子回來探親? "
" 算是探親吧, 主要是參加一個婚禮。"
" 巧了, 我回靈山鎮, 是要參加一個葬禮。"
" 誰的葬禮? " 我有些好奇。
" 一個仇人的葬禮。" 他看我疑惑的樣子, 繼續說道, " 你是靈山鎮的, 應該聽說過人民公社時期, 在靈山老母廟裡弔死的地主和地主婆吧? "
" 聽說過。" 我點點頭。
" 我是那個地主地主婆的小兒子。我要參加的葬禮, 就是當年把我母親抓起來要遊街, 逼得我父母上吊的民兵連長。"
" 你不恨他嗎 , 為什麼要參加他的葬禮? "
" 這幾年已經不恨了。十多年前我糾集一幫哥們把他痛揍了一頓, 打得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留下了病根。我大哥知道這事是我乾的, 對我說這個民兵連長人並不壞, 當年他不過是履行自己的責任, 害死我父母的罪魁禍首並不是他。他後來當了大隊書記, 對我們兄弟姐妹還多有照顧, 只是我那時小不記得。這些年我每次回老家都會看到他, 已經病得皮包骨頭, 他也知道那次挨打是我背後主使, 但並沒有說破, 見到我總是一幅歉疚的樣子, 我反而有些後悔, 後悔當初把他打得那麼重。現在他死了, 我沒有絲毫高興, 內心反而愧疚。"
" 這樣想是對的, 過去的恩怨, 就過去吧。"
我們倆又聊起沽河兩岸的變化, 他說你回去, 一定要沿著大沽河兩岸開車走一回, 兩岸建成了一條百多公里長的旅遊景觀帶, 大沽河也得到徹底治理保護, 現在正是多水季節, 水鴨白鷺到處飛翔, 許多城裡人周末開車到河裡釣魚。
他說的這條大沽河旅遊景觀公路, 我早就聽我大哥講過, 我大哥還是這個投資上百億工程的積極策劃和推動者。這是一個造福子孫後代的工程, 但是沒有立竿見影的經濟效益, 曾遭到一些追求經濟效益的市領導和兩岸部分農民的反對。
到了青島, 我們沒去大哥那裡, 雪梅直接開車將我們一家送回白沙村。路上雪梅告訴我, 母親可能認不出我是誰, 耳朵也有些聾, 要我有思想準備。
到了家門口剛好是中午, 母親蹲在門口的芙蓉樹下, 揀一些小木頭放進草筐里。雪梅走上前扶起母親, 大聲說: " 媽, 你看誰回來了? "
母親看著我, 又看看娟娟和兩個孩子, 呵呵笑著說道: " 你們餓了吧, 快回家吃飯。" 母親顯然沒認出我。
" 媽, 我是雨來, 我是你兒子雨來。" 我抓住母親的胳膊大聲喊。
" 俺想不起來了。" 母親又呵呵地笑, 認不出我是誰, 好像還有些不好意思。
" 二哥, 先進屋吧, 過兩天也許能認出你。"
我走在母親身旁, 發現她雖然蒼老了許多, 身子骨還算硬朗, 如果只是記憶力不好, 也許不是壞事。
進到屋裡, 大姐正坐在灶間的飯桌旁包餃子, 父親也坐在旁邊, 看到我的一兒一女, 忙起來拉到自己身邊。
白沙村的傳統, 迎親餃子送親面。大姐嘴裡招呼我們, 兩手卻沒停下來。母親在一個小板凳上坐下, 左手拿起餃子皮, 右手用筷子挑起一團餃子餡, 兩手一捏, 乾淨利落, 一個餃子就包好了。我和娟娟雪梅也都圍著小飯桌坐下來, 雪梅看著母親包餃子, 對我說道: " 你看咱媽幹活的利落樣子, 那象個腦子稀里糊塗的人。" 母親看到我們這麼多人圍著飯桌坐著, 好像突然想起什麼, 說道: " 你們都餓了吧, 我給你們拿吃的。" 說著就要站起來, 雪梅忙把母親按住說道: " 媽, 咱們這不是在包餃子嗎, 包完了咱煮餃子吃。" 母親又呵呵地笑著說到: " 你看我稀里糊塗的。"
" 您還知道自己稀里糊塗的, 說明您一點也不糊塗。" 大姐開玩笑說道。
大姐的聲音不大, 估計母親沒聽清楚, 問我大姐: " 你說什麼糊了? " 我們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母親也跟著呵呵的笑。我便問大姐: " 婚禮準備地怎麼樣了? "
" 有什麼好準備的, 都是你大哥多事, 非要辦一個婚禮, 說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也不怕人笑話。"
" 姐, 你是新娘子, 什麼都不用管, 一切由我和鐵梅來安排。你們倆要在沽河大堤上攝影留念, 攝影師我都找好了, 婚紗也幫你訂好了, 後天你一切聽我的就行了。"
" 酒席怎麼擺? " 我問雪梅。
" 大哥特意囑咐, 婚禮要在咱白沙村舉辦。酒席桌子就擺在這兩個院子里, 酒菜我已在市裡的一家飯店定好, 十二點鐘他們會準時送來擺好, 共十二張桌子。"
為了方便照顧我母親, 大姐和母親家的院牆三年前開了一個門, 來往方便, 在這兩個院子安排酒席, 確實是個好主意。
" 十二張桌子, 有那麼多人? "
" 白沙村多年沒有這麼熱鬧了, 大哥請了很多朋友, 說是要他們來看看白沙村現在的樣子, 將來退休了, 一起來白沙村養老。大城市空氣污染越來越嚴重, 我們公司正計劃在大沽河兩岸建一批老人公寓。"
" 雨來, 咱白沙村現在是沽河市重點發展的生態村, 要建成國外那些旅遊度假村的樣子, 桂香嬸和瑞罡叔也從濟南搬回白沙村住了。你看現在的街道房屋多整齊多乾淨。村裡村外全是花草樹木, 不比你在美國的環境差吧。"
" 嗯, 變化確實很大, 還沒進村我就注意到了。我最喜歡從靈山鎮到咱村這條路上栽的芙蓉樹。"
雪梅開車跑在這條路上時, 我被路兩旁那一株株綴滿粉紅色花朵的芙蓉樹深深吸引。芙蓉樹葉纖細似羽, 樹冠紅花成簇, 樹蓋綠蔭如傘, 毛絨絨的花朵, 堅韌溫柔, 秀美別緻, 象是大沽河兩岸的女人, 連成一條彩色的綢帶, 一直飄到白沙村。
" 二哥, 你抽空到沽河大堤公路走一走, 那裡更漂亮。大姐的婚禮車隊, 一定要繞著沽河大堤轉一圈。"
我們幾個談論著大姐的婚禮, 母親坐在那裡, 彷彿在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七月七日這天上午, 白沙村到處喜氣洋洋, 一大早起來, 我便領著兩個孩子, 在村裡村外的樹榦上張貼囍字, 這些囍字都是父親寫的, 我一邊貼, 一邊給孩子講白沙村的過去。河子媽桂香嬸張寡婦老悶也來了, 他們都已八十多歲, 是村裡在世不多的幾個老人, 我母親見到這幾個人, 腦子卻是異常清晰, 呵呵笑著說道: " 你說咱這幾塊老東西, 怎麼就是不咽這口氣, 凈給孩子添麻煩。"
" 雨來媽, 這口氣可不能咽。你看你現在兒孫滿堂, 國外的, 城裡的, 家裡的, 有給你掙錢的, 有伺候你的, 竹梅亭亭這麼孝順, 這一輩子攢下的福, 你要慢慢享受。" 張寡婦人老了, 跟我母親一樣, 從前的怨和恨好像也都忘了。
十一點鐘, 八輛轎車開進白沙村, 我大哥坐在第一輛車裡, 車子開到大姐門口。大姐穿著潔白的婚紗, 經雪梅和鐵梅幫她一番化妝打扮, 那裡象個六十歲的女人, 若不近前看, 跟三十多歲的女人沒任何分別。大姐坐進大哥車裡, 我和娟娟鐵梅雪梅還有其它一些年輕人坐進後面車子, 車隊徐徐開上沽河大堤, 雪梅聘請的攝影師扛著攝像機, 坐在一輛摩托車上跟著車隊一路攝像。
這條新修好的沽河景觀大道果然名不虛傳: 楊柳依依, 丁香樹香氣撲鼻, 櫻花落了, 葉子卻翠綠茂盛, 樹下的各種花草, 點綴著大堤每一個角落, 大堤外的村莊散落在阡陌綠蔭之中, 車子在大堤公路上行駛, 直有進入世外桃園的感覺。看著車窗外這一切,我心裡很慚愧,這麼多年我對這個國家只是抱怨,而我大哥大姐雪梅他們卻在埋頭苦幹,一點一滴改變著這個國家。
車隊在兩岸轉了一圈, 又回到白沙村的大堤路口, 大姐當年就是從這條路口, 和父親一起走下大堤, 到大沽河裡迎接大哥和我母親。大哥和大姐從車裡下來, 兩個人牽著手, 一步一步走下大堤, 走到大沽河邊, 清清河水裡, 兩個依偎的倒影在水裡起起伏伏, 一滴幸福的淚水慢慢飄落,在河裡形成一個小小漣漪,蕩漾著大沽河又一個美麗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