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站在書桌前, 正在用漂亮的小楷字抄一部佛經, 看到我進來並沒停筆, 他知道我今天會來。我剛回家時來過父親這裡, 希望父親可以回家一趟, 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 也算我走之前盡一點孝心, 父親對我說: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我現在喜歡清凈, 最怕人多吵鬧, 你回家多陪陪你媽。
我坐在父親對面, 看著父親聚精會神恭恭敬敬抄寫經書上的每一個字, 莊嚴肅穆, 父親直到把這一段經書全部抄完, 才放下筆說道: " 準備走了? "
" 嗯, 鐵梅和娟娟在山下等著我。"
" 雨來, 你回來我也沒有下山回家, 你不要怪爹。"
" 爹, 你會不會拋下我媽, 出家當和尚? " 這是我走前最大的擔心。
" 唉, 你們都以為我住在這裡不回家, 是因為你媽, 你們想歪了。我住這裡, 是為了懺悔我一生的罪孽。"
" 懺悔罪孽, 你一生有什麼錯? " 我很驚訝。
" 雨來, 你們那場運動要反對什麼要爭取什麼, 父親很清楚, 你為此被停學一年, 爹明白你心裡的委屈。我跟著友貴和家有兩任黨支部書記當了三十多年村幹部。跟友貴那些年, 村裡餓死那麼多人, 跟家有這些年, 白沙村毀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父親是幫凶, 父親對不起白沙村的列祖列宗, 父親有罪啊! "
" 那些真正的元兇都沒有懺悔, 一個個過得逍遙自在, 您又何必自責? " 我勸父親。
" 春種一粒粟, 秋收萬顆子, 人生為善惡, 果報還如此。假使百千劫, 所作業不亡, 因緣會遇時, 果報還自受。" 父親念完這幾句偈語, 從抽屜里拿出一幅捲軸遞給我, 說道: " 這是我寫的幾個字, 你帶上, 到了國外, 記著經常寫信回來。
下山路上, 我突然意識到父親象我一樣, 也在逃避什麼。我可以逃到國外, 父親只能逃到靈山山頂這塊佛門清凈之地。父親小心翼翼虔誠恭敬抄寫經書里的每一個字, 一定想到了大姐的母親, 想到了白沙村那些餓死的人, 想到了白沙村那一片片被砍伐的樹林, 想到了大沽河裡那些被剷平的小島, 父親寫字, 是在超度白沙村的這些亡靈, 藉此獲得一點心靈的慰籍。
回到車裡, 鐵梅邊開車邊罵我: " 陳孝來, 大哥和大姐沒結婚, 這下你如願了高興了是不是? 哼, 你問問娟娟姐, 他們三個現在哪個過得開心, 過得快樂?"
" 哎, 這你也怪我? 又不是我逼著大哥和娟娟結婚。"
"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 娟娟姐對你那麼好, 你也知道大哥跟大姐的關係, 你為什麼不阻止娟娟姐跟大哥結婚? "
" 我, 我阻止有什麼用, 娟娟不和大哥結婚, 我媽照樣會給大哥另找一個。" 我嘴上這樣說, 心裡也在問自己為什麼沒有阻止娟娟嫁給大哥, 是自己對娟娟愛的不夠? 是不希望看到大哥與大姐結婚? 還是劉君的死改變了我的情感?
" 鐵梅, 別怪孝來了, 是我自己願意嫁給大哥的。我只是沒想到大哥愛大姐會愛的那麼深。從結婚那天起, 大哥就說對不起我, 我現在最怕聽他這些道歉的話。"
" 陳孝來, 我看你跟爹一樣, 只會逃避, 把痛苦留給別人。" 鐵梅又怪我父親。
" 算了吧, 井底之蛙, 你那能理解爹的思想境界。" 與父親告別的一番話, 讓我對父親更加敬重。
" 你們兄妹倆別吵了, 聽說美國讀書很辛苦, 孝來, 你去了有什麼困難, 一定要告訴家裡。"
娟娟的聲音, 還是象以前那麼輕柔。命運無常, 曾幾何時, 我認定娟娟將來會做我的媳婦, 如今她卻成了我大嫂, 我只能帶著遺恨, 一個人到美國奮鬥打拚。